一個頭發花白的西洋紳士笑著湊近,微微躬身。他身上飄著古龍水的清香味。
“羅伯特,你已經霸占這位美麗的龍小姐三首舞曲的時間了。能不能借給我一會兒,我還從沒和中國姑娘共舞過呢。”
赫德是東道主,理應熱情待客,然而這次他卻莫名其妙來了脾氣,生硬地說:“沒空。”
他乾脆不跳了,攬著她的腰,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
“林小姐,我很願意為你而破例,接受你那些異想天開的戲劇化設想,忘記你原本應該引以為傲的迷人的性彆。”他有些焦躁,從侍應生手裡抄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急著賺錢,我完全相信你可以做得跟男人一樣出色。但你忘了一點。你可以改變衣著、發型、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語氣,但有一點你改不掉。就算你真是男子,也無從遮掩。”
林玉嬋問:“什麼?”
赫德不言,冷冷看她好一陣,才說:“裝傻。”
“我真不知,還請賜教。”
赫德歎口氣,慢慢伸出右手,輕輕點上她的臉蛋,然後滑到她的眼角,最後挽起她一縷鬢發,彆到她耳後。
“我很討厭指出這一點,但是……你要知道,大清海關,原是為了照顧列國利益而設。月薪一百兩,是外籍雇員的標準。華人——華人男性雇員的月薪,頂格是十二兩銀子。”
林玉嬋胸中一悶,耳中的音樂突然變得吵鬨無比。
“即便他做同樣的工作?”
“即便他做同樣的工作。”
“我不知……”
她也打聽過周圍人的薪資,但她能接觸到的不是雜役就是夥夫,低薪理所當然。
“我很抱歉,但這是規則。你知道,官府也不樂意讓大清子民在洋人手下拿不尋常的高薪……”
她脫口道:“可製定規則的是你!”
“這是國際社會的規則。”赫德溫和地說,“誰敢破壞它,誰就是與整個文明世界的公序良俗為敵。林小姐,請你體諒我。”
林玉嬋冷笑,“嗯,整個文明世界。”
侍應生經過,她順手也拿了個高腳杯,管它裡頭是啥,悶一大口壓壓情緒。
舌底火辣,滿頭大汗。赫德關切地看著她。
又一輪舞曲結束。她學著周圍太太們的樣子,挽著裙子輕輕一蹲,朝自己的男伴致意。
“多謝款待。我會在年底之前把該交接的工作整理好。”她聲音愉快,麵容卻繃得緊緊的,“對了,彆忘了募捐!”
襖裙限製了她的步幅。她飛快地穿過舞廳中央,推開門。
赫德追出去,有點後悔失言,但還是不厭其煩地解釋:“十二兩銀子在中國已經是富裕水準了,不是嗎?況且我可以允許你一些掙外快的機會……這是你要求的,是你不願接受我先前的提議……”
林玉嬋咽下舌底的酒,深呼吸。
“不跟古人置氣,”她想,“英特納雄納爾實現還早呢。”
走廊裡的寒氣讓她冷靜不少。她轉身微笑。
“赫大人,如果您還沒想好該怎麼燒第三把火,我倒有個建議——上海華夷雜處,經商環境比廣州複雜得多,違法走私也容易得多。我讀過檔案,李泰國在任時和走私者沆瀣一氣,分贓不少;您初掌江海關,最好拿運輸業開個刀,去查查……嗯,比如說,有個義興船行,就很可疑。這些刁民無法無天慣了,您要是去,彆忘了帶兵。”
赫德沒想到她思維跳躍這麼快,琢磨了一會兒,臉上重現笑意。
“我怎麼感覺,本官又要被中國人利用了?”
林玉嬋欠身一笑:“全憑自願。”
*
走出江海關側門,林玉嬋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容先生,”她有些好笑,上去打招呼,“您也提前離席了?”
容閎悄悄摘下假辮子搔頭,一臉生無可戀。
“雞同鴨講,雞同鴨講!我想回美國!”
林玉嬋:“容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容閎扣好帽子,正色道:“可以,不過要寫借條,還要按市價付利息。”
林玉嬋笑道:“我不借錢啦。想請您幫另一個忙。”
容閎奇道:“去我店裡說?”
“好,”林玉嬋跟上他,“您那把獵`槍,能不能借我……嗯,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