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蘇老板搞到海關免稅`票,一夜之間,幾乎半個上海的華人帆船都備了外國旗,有的為求逼真,還會真雇個洋人水手放在船上,查稅的時候裝門麵。
當然,這種免稅`票的範圍僅限於和內地太平軍占領區的貿易船隻。能免稅的機會,在總體運費裡也占比不多。但這已經小小地影響了滬上運輸業的生態,將運費成本降了那麼百分之六七。
林玉嬋覺得,是時候重新談談價格。
畢竟這“免稅`票”的信息,是她先從海關內部布告欄看到,然後助人為樂,主動告訴蘇敏官的。如今世情險惡,這麼傻白甜的“友商”已經不多了,他要是不降價他良心不痛嗎?
於是她選了天冷風寒的日子,帶足合約文件,氣勢洶洶,上門砍價。
撲了個空。
石鵬遺憾地告訴她:“他出門了。姑娘要是早來一個時辰就好了。先喝點茶等著吧。”
林玉嬋初見石鵬時,他還是楚南雲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夥計,煙癮頂天大,臉上寫著“得過且過”四個大字,讓人心生厭惡。
神奇的是,自從他戒煙,人脫了一層皮,之後倒越來越精神。最近家有喜事,不抽大煙省下的錢,給兒子娶了個媳婦(婚禮上他母親還穿著林玉嬋訂做的紅菱角殼高端禮服),這石鵬更是平添富態,一年裡胖了至少二十斤。
蘇敏官自從執掌義興以來,慢慢替換那些心術不正的夥計小弟,招了不少新人。但石鵬始終留著,作為一麵過去的鏡子,時刻提醒自己不能鬆懈。
石鵬笑嘻嘻地將林玉嬋請到小茶室裡,粗手粗腳泡了個茶,搬個火盆進來,再次抱歉:“下次姑娘再來,可以提前派人告知一下。老板最近忙,我們幾個笨手笨腳,難免怠慢。”
林玉嬋忙客氣幾句,這才意識到:義興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現在有誰要見蘇老板,最好都得提前預約。
她從來沒預約過,每次都是推門就進,基本上等待不超過五分鐘。
有時候他為免失禮,還會特意衝個涼,換身衣服。
有時候還會即興陪她出門。現在看來,想必是放了後麵一群人的鴿子。
她深感慚愧。這“熟客福利”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她想,義興也該開個分號了。希望那些拘泥舊規的天地會大佬們彆有意見。
她慢慢喝著茶——博雅虹口專供,她親自監製炒出來的,高檔歸高檔,喝起來完全沒有新鮮感,如同左手摸右手,頗為無聊。
好在喝了兩泡,就聽到門口蘇敏官的腳步聲,大步流星的進來,聽夥計們說了兩句,一把推開茶室門。
外麵寒風貼地走,他一邊丟下鬥篷一邊嗬手。冷熱交替,雋秀的臉上浮起明顯的紅暈。
“林姑娘,抱歉久等。”不等她表明來意,他先開口,笑容滿麵,“你上次落了東西在這裡,我怕丟,收起來了。跟我去拿。”
林玉嬋站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上次?哪天?我落什麼了?”
每次她都很仔細呀,帶的都是有用的文件之類,很少鋪開了擺攤,走之前也會檢查。
蘇敏官無奈一笑,指指樓梯口,“去拿一下啦。我這裡又不是當鋪,押東西沒錢拿,丟了不管賠的。”
她倒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好將自己棉服掛在椅背上,跟他上樓。
不知怎的,覺得他今日一雙眼睛亮得不正常,上樓的腳步有點飄,步子急切,甚至能看出雙手微顫,若非了解他人品,真像是大煙抽多了。
二樓是小客室和書房,存著合約名冊文件賬本之類。三樓是豪華老板套房,自從去年小年夜,義興易幟,她在裡麵蜷了一夜,此後還沒上去過。
林玉嬋在門口駐足,懷疑道:“放你臥室了?”
蘇敏官笑道:“放心,裡麵陳設早就換過,都乾淨的。”
還記得她嫌棄那床呢。占那麼小一個角,睡成個球,也不嫌難受。
林玉嬋想起那晚驚魂,也頗為感慨,推門進去。
哢噠一聲輕響,身後門閂插緊。蘇敏官一言不發,將她一把抱住。
林玉嬋驚得出不來聲,本能往後退,撞到門邊,被他及時張手護住後腦,將她的頭攏到自己懷裡。她渾身一緊。
“彆怕,就一小會,你允過的,沒什麼……意圖。”
他的聲音顫得厲害,胸腔也跟著嗡嗡顫,低頭埋在她頸間,嗬出的熱氣鑽進她衣領,癢得厲害。
林玉嬋慢慢放鬆下來,鼻尖蹭到他溫熱的臉頰,聞到淡淡的烏龍茶氣味。
這才想起,她確實給過一個開放擁抱授權,困難的時候,互相治愈一下。
不必考慮什麼負責什麼後果。
他倒心安理得,立刻就兌現權利,抱得還挺狠。
她努力在他沉重的雙臂間保持平衡,小聲問:“怎麼了?”
依舊是粗重的呼吸。他努力控製,一呼一吸逐漸綿長,最後雜了低低的笑聲,震得她全身發癢。
他手臂很有力,看似隨隨便便的一攏,把她箍得有點喘不過氣。
她上來點脾氣,抱怨:“非得在這裡嗎?”
“對。”蘇敏官心思縝密地回,“茶室的窗簾壞了,拉不緊。”
林玉嬋:“……”
虧他還編出什麼落東西的借口。這點小聰明用在正道上不成嗎?
蘇敏官輕聲笑了,抱著她搖了搖。
“你給我的廣告單,”他在她耳邊喃喃問,“是在美國旗記鐵廠拿的?”
林玉嬋不好意思說是地上撿的,隻得含含糊糊“嗯”一聲。感覺整個人有點輕,快要被他抱離地麵,腦子飄飄忽忽的。
他蹭著她的頭發,又輕輕笑。有那麼一瞬間,林玉嬋覺得他幾乎要親下來,緊張了幾秒鐘,他卻一把將她放下地,一臉心滿意足之色。
“我知道你的意思。廣東號基本報廢,維修不值得。但依舊有價值。”他走到書桌邊,打開抽屜,抽出一疊紙,遞給她,“旗記鐵廠不是唯一一家發廣告的。我暗中走訪了最近新開的外資機器廠——約莫十來家,情況都記錄在這裡。大約半數已經開放和華人做生意,其中有三家,願意收購蒸汽艦船的零部件。”
屋內陳設果然全換過,床換成了乾淨簡樸的單人竹榻,俗氣的掛飾全沒了,添了個書架,上麵擺著些簡單古籍詩集,幾本英文通俗,並一摞律法稅務文件。
蘇敏官將她拉到書桌前,那上麵鋪著一張闊紙,一行一行,巧秀舒展,全是他的字跡。
“我算過了。買下廣東號,拆卸其中的鋼板設備材料,稍微加以翻新,這幾樣都可以分彆出售給不同的鐵廠,供他們回收利用。損壞的機械部分可以請人修理,我已請人估算過價格,寫在此處。如果順利,一艘輪船化整為零,可以賣出一萬五千兩銀子,還能剩下一個蒸汽輪機,修一修,可以裝在我的帆船上——義興的旗艦,那艘沙船‘燕子號’,大小正合適。”
他一口氣說完,像個做完功課的孩子,一臉驕傲地等表揚。
林玉嬋難以置信,拉過椅子,細細看起來。
所有信息詳儘得出乎她意料,找不出任何破綻。
清政府拍賣輪船,意圖有人接盤,將它改造成民船;洋商們聚集拍賣會,也是希望能買到一艘物美價廉的貨輪,修一修就能用,撿個漏。
沒想到廣東號破損得太厲害,幾乎成了廢鐵。這才無人願買,導致流拍。
除非……
真有人把它當廢鐵給賣了。
賣廢鐵也有藝術。得將它細細拆了,按磨損程度分出三六九等,然後匹配不同需求的買家,一點點,一點點的把它肢解拆分……
拿到廣告單的時候,她也是靈光一現,想給蘇敏官提供個解題思路。
不料他動作這麼快,已經把滿分答卷送到她眼前。
林玉嬋猛地回頭。蘇敏官麵露倦容,隻有一雙眼睛神采奕奕,藏不住眼尾的笑意。
她順手拉過一個凳子,指一指,笑問:“這幾天,腿快跑斷了吧?”
他不客氣地坐到她身邊,說:“這樣操作下來,至少我可以白得一個蒸汽發動機,裝在燕子號上。”
一個船主給自己的愛船命名時,大抵寄托了他在生活事業上的最大夢想。比如義興的旗艦,已下水十餘年,叫做“燕子號”,寓意跑得飛快。
可惜它名不副實,慢得像龜。蘇敏官接手以來,對它很是嫌棄,老想著改造,不是一天兩天。
他早就覬覦那奇異而精妙的西洋機械。既起了這個念頭,就永遠不會忘,不會放棄,哪怕用儘歪門邪道,也早晚要將它實現。
不過,林玉嬋仔細研究了他的計劃,還是輕輕咳嗽一聲。
“按你的推算,整艘輪船化整為零,可以賣一萬五千兩。”她輕聲說,“可那日的拍賣競價,最低也是兩萬五千兩。你彆告訴我,你打算多花一萬兩銀子,買一個蒸汽發動機……”
蘇敏官食指抵在嘴唇邊,眼角彎彎地看她,一副懶散之態。
“當然不會。”他手指壓唇,放低聲音,慢慢說,“否則你以為,今日這一上午,我去乾什麼了?”
他起身,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扯個帕子,誇張地擦把汗。
“我去找了拍賣委員會,把價錢談到了一萬五千兩。嗓子都快乾啦。”
林玉嬋屏住呼吸。
“已經付了保證金。阿妹,托你的福,今日起,廣東號屬於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