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從小是孤兒,倒不會有人為此傷心欲絕。隻是這重新開始的落點也太獨特,好像老天嫌她上輩子過得還不夠艱難。
外麵鐘聲飄揚。有人在用英語對話。
“我相信,隨著福音的傳播,隔閡是會逐漸消除的……順便,你看到馬地臣爵士給我的那封回信了嗎?封麵印著怡和洋行徽章的那個?我記得隨手把它放在門口茶幾上,可轉眼便不見了——”
“你亂放東西的習慣應該改改了,莫禮遜牧師。”另一個男聲含笑說道,“上次恭親王贈您的題詩扇子好像也是這麼丟的。”
莫禮遜牧師自嘲而笑:“周六打網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討厭體育運動。”
英語的口音和詞彙和現代有點差彆,但對於剛剛戰過高考的林玉嬋來說也不難懂。
她掙紮著坐起身,透過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禮遜牧師舒展身子坐在圓桌前,臉上依舊掛著老好人的笑容。他對麵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西洋人。他皮膚很白,臉型瘦長,發色橘裡帶紅,頗像《簡愛》裡那種英國紳士的外形。
天氣很熱,兩人都穿著襯衫西褲。牧師大概奉行心靜自然涼,慢悠悠地吸著煙鬥,偶爾用手帕擦擦汗。那個橘發年輕人卻頗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搖得呼呼響,不時挪動座位,捕捉那點若有若無的穿堂風。
圓桌上擺著紅茶和糕點,還有一小罐白糖。一個中國小廝侍立在角落。
林玉嬋扶著床頭,頭重腳輕地眩暈了一會兒,推開了門。
“啊,虔誠的孩子醒了。”莫禮遜牧師欣慰地笑起來,“你要感謝上帝,我手頭的奎寧已經用完了,要不是羅伯特臨時造訪,身上又恰好帶著一些的話,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這兩天一直是教會裡的姐妹照顧你,你感覺怎麼樣了,親愛的?”
林玉嬋想起曆史書裡的一堆條約,心情複雜。
救命之恩該謝還是得謝。她抿了抿嘴角,對著兩個英國人各鞠一躬。
“謝謝兩位……大人。”
實在不知該怎麼稱呼,按古裝劇裡的規矩,暫時稱大人好了。
莫禮遜牧師轉頭,用英語對旁邊那個叫羅伯特的年輕紳士輕笑:“真有趣,我還以為她會跪下來磕頭呢。看來我對中國禮儀還缺乏進一步的了解。”
林玉嬋保持呆木臉。謹慎起見,她並沒有透露自己聽得懂英語的事實。
茶室牆邊有鏡子。林玉嬋餘光一瞥,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長得倒不難看,放在當地人裡甚至算得上清秀,隻是臉色蠟黃,頭發稀疏淩亂,套著個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兩個人高馬大的西洋人一對比,更顯得黑痩矮小,像隻迷路的小猴。
“請問,”林玉嬋收回目光,禮貌地問,“送我來的那位……年輕人呢?”
她記恩,決定有機會就去謝一下。
“那個孩子啊,”莫禮遜牧師遺憾地說,“剛剛出門就讓官府的人帶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嬋大驚,忍不住問:“難道跟洋人接觸有罪?”
“怎麼可能呢,我在廣州城傳了二十年福音,沒有一個信眾因此而被捕。”牧師笑道,“也許是他犯了什麼其他條例吧。你知道,我不方便乾涉中國官員的執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會得到公正的審判。”
林玉嬋坐立不安起來。她記得那個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時候,眼神裡是帶著敵意的。
她能相信牧師的話嗎?
牧師看著像老好人,況且沒理由跟她說謊。
“啊,對了,你餓了吧?”莫禮遜牧師笑著指指擺著下午茶的圓桌,趕走一隻盤旋的蒼蠅,“隨便吃。”
這頓下午茶吃得有一陣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紅茶還剩小半壺,壺底泛著沉澱。精致銀盤裡剩著幾塊奶油餅乾、一塊被咬過的一口司康餅,幾條抹了果醬的白麵包。兩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著奶油。
林玉嬋占的這具身子大約一輩子沒吃飽飯過。看到這一片殘羹剩飯,本能地兩眼放光,胃部絞動起來。
牧師和藹地笑道:“吃吧,彆怕。我們都吃過了。”
林玉嬋確信他是好意。他在給街上窮孩子施粥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副慈祥的麵容。
然而這具身子已經換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這個時代的自尊心。
雖然還是餓得頭暈腦脹……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謝款待。”
她自作主張地打開旁邊的櫥櫃,給自己拿了副乾淨的杯盤。把桌上的臟碗碟推到一邊。挑出幾塊乾淨的餅乾大口吞了。剩紅茶沒喝,倒出罐子裡的新鮮牛奶,舀出兩大勺糖拌勻,一飲而儘。
牧師本能地皺眉,又尷尬一笑。
他本以為這個可憐的姑娘會風卷殘雲,撅著身子把桌子打掃乾淨——他遇到的中國窮孩子都是這麼做的,哪管食物好賴,像一群饑餓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時候發出可笑的聲音,讓他這個施舍者看得無比滿足——可她卻坐下來,好像在跟他們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師忍不住想:這難道是個落難的大小姐嗎?
那個年輕些的羅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沒說話。
林玉嬋補足了卡路裡,打個飽嗝,沒找到乾淨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漬,由衷地眉開眼笑:“東西很好吃,多謝了。”
既然吃了人家東西,按照在現代的習慣,她站起來,順手收拾桌子。
牧師忙道:“讓仆人來就行了。”
中國小廝立刻小跑過來,頗有敵意地看了林玉嬋一眼,然後旁若無人地把那幾塊吃剩的糕點揣進袖子裡,利索地收拾杯盤擦桌子。
牧師見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嬋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他繼續對林玉嬋好奇三連問,“為什麼知道奎寧能治療瘧疾?要知道廣州城裡的百姓毫不相信現代醫學,他們寧可喝著草根和蟲子煮成的濃湯而病死,也不肯嘗試我們提供的化學藥品……你信主嗎?你在哪個教區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嗎?……”
羅伯特終於按捺不住,禮貌地打斷了牧師的絮絮叨叨。
“你問得太多了。莫禮遜牧師,”他輕聲用英語說,“這個可憐的姑娘對我們還很是提防。”
牧師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點點頭。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親愛的孩子。”他熱情地彎下腰,視線和林玉嬋平齊,“你看起來無家可歸,願意加入我的教會,做上帝的子民嗎?你可以給廣州的體麵女士們傳教,告訴她們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惡疾的……相信我,這裡還有很多激動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負責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錢……讓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嬋微微驚訝。莫禮遜牧師的灰眼睛裡熠熠發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傳播到廣州的每個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師困難地數著手指頭。羅伯特看不下去,搶著說:“那大約是三百五十文銅錢。”
林玉嬋心裡一動。
她這個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小乞丐,要在這個地獄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實在是太難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準,和外麵那些貧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語。就連端茶送水的小廝也衣著光鮮,沒有受苦的樣貌。
每天還能撿英國人的剩點心吃。
尋常中國人對他們敬而遠之,甚至多有偏見。他們空有大筆傳教經費,卻無法吸引當地人參加傳教活動。
而現在,莫禮遜牧師剛好伸出粗壯的橄欖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國主義的便車……
林玉嬋欠身:“請恕罪,我……怕是不能勝任服務上帝的工作。”
牧師微笑:“我理解。摒棄錯誤的信仰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學習現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在聖方濟各書院安排一個旁聽席位,補習聖經和英文。在這期間,你可以先做一些打雜的工作……”
作者有話要說:福州路,俗稱四馬路,是近代上海最大紅燈區。
局票:客人邀請妓`女陪酒看戲,稱之叫局,需開出局票通知妓`女,如同點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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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上海的娼`妓業尤其發達。號稱“青樓之盛甲於天下,十裡洋場,釵光鬢影,幾如過江之鯽”,光正規營業的妓`女和人口比約達到1:300。不僅提供X服務,而且提供各種娛樂。收入大頭是茶圍/請客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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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級最高的是書寓,裡麵的姑娘才藝多樣;其次是“長三”(三塊銀元),“幺二”(兩塊),還有更低級的“花煙間”(借抽大煙攬客,一次一塊錢,“打炮”一詞從此而來),然後就是不上稅的野雞流鶯鹹水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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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高級妓`女,生活依然是很苦的,因為不能自由選擇服務項目,而且每個月都要達到固定營業額,否則會被毒打或者降級去做純皮肉生意。降級之後……一般活不到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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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穿越時彆對妓`院抱有幻想。嬋嬋也算見識到大清最陰暗的一麵啦。
嬋嬋:為救人豁出去了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