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個時代的平均壽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歲?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還有幾次大瘟疫?還有不知多少次農民起義和對外戰爭……
林玉嬋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腦海裡又跳出一個念頭:這世界不會是架空的吧?那她腦海裡碩果僅存的那點近代史知識可就完全沒用了。
算了,不胡思亂想。她死裡逃生,受了這麼一遭罪,起碼得把本給活回來。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回家!
緊接著是一串地址:“小東門外海傍街關帝廟後身……”
林玉嬋自己都覺驚訝。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儘管她記不清家裡都有誰,自己橫死街頭之前,又是怎麼離開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執念這麼強,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嬋謹慎地觀察四周,看到不遠處一個小攤。蒸籠堆成山,光著膀子的小販在蒸汽裡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潔白的腸粉落進碗裡,再淋幾滴棕色的醬油,漂亮四溢。
剛走出兩步林玉嬋就覺得不對勁。原本圍著腸粉攤大快朵頤的食客,忽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邊坐著的、站著的、提著東西的人,都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種讓人心裡發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沒有什麼威脅性,然而卻又帶著明晃晃的排擠和敵視。
林玉嬋心裡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裡和這個時代不符了?
隨後她發現,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帶著一些……害怕。
以及厭惡。
一個小腳老太朝她指指點點,自以為很小聲地喊:“這就是那個吃了西藥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來到廣州開了慈善醫局,妙手回春還不收錢,頗收獲了一波民心,大家還真以為那是西方來的洋菩薩。孰料突然之間,鐵船大炮就轟進了城,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菩薩”隻是來打頭陣的。
憤怒的百姓砸了醫局藥館,連帶著把那些原本有點用的“西藥”也當成毒藥——誰知道洋人往裡麵放了什麼蠱。
幾個人悄悄指著林玉嬋,附和:“死的抬進去,活的走出來——妖怪!”
“說不定會叫魂。走走,離她遠點。”
“又不紮腳,跟番婦似的,不像是正經人。”
紮腳就是廣東話裡的纏足。嶺南民風不開,並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蓮。林玉嬋這具原身就長了雙又細又長的天足,為體麵人所恥笑。
林玉嬋當然不介意,覺得這是穿過來以後唯一值得慶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們紛紛掩鼻後退。
處境似乎不妙。她回頭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頂刺破周圍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她硬著頭皮,走到腸粉攤前。賣腸粉的小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汙染了他的新鮮腸粉。
“請問……”她儘量模仿當地人的口音,“小東門點去?”
那小販莫名其妙,嗬斥道:“走開!”
林玉嬋繼續問:“小東門外海傍街……”
“小東門……”小販怕她糾纏,無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能胡亂一指:“沿住呢條巷一直行,過咗‘太平樓’轉左就到!快走快走!”
*
循著模糊的記憶,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廣州城裡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這是一條散發著臭魚味的小巷,地上坑坑窪窪全是積水,幾隻麻雀圍著水坑,從裡麵挑泡爛了的穀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牆上,嵌著兩扇歪歪扭扭的門板。林玉嬋試探著推開門。
撲麵而來一片煙霧,裹著一股怪味。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甜甜的,膩膩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點犯惡心。
白煙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煙鬥,煙鬥末端連著一隻枯瘦的手。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臥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嬋一樣骨瘦如柴,枕頭墊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彎。枯黃的長辮子盤踞在他身邊,像一條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隻見男人費力地抬起頭,顫抖著手,將煙鬥伸進燈火,那煙鬥裡的黑渣嘶嘶作響。他嘬了一大口,濃濃的白煙從他鼻孔裡噴了出來。
林廣福舒適地躺回枕頭上。
這架勢林玉嬋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從各種“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慣了。他在抽大煙!
這就是原主的親爹!
她趕緊屏一口氣,退回門邊。
林廣福聽到動靜,驀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嗎?我莫不是在夢裡?”
聽他的聲音驚喜萬分,好似半夜拾金寶,煙也不抽了,掙紮著翻身下床。
林玉嬋猶豫了。她從曆史書上讀過,晚清時期,英國為了扭轉對華貿易逆差,瘋狂向中國走私傾銷鴉片,導致民眾成癮,難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墮落,也許,也是個受害者。
他雖然憔悴,五官卻還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沒有底層百姓身上常見的老繭,想來也曾是個體麵人吧?
林玉嬋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大煙館,掛著簾子,裡麵昏暗無比,但也看得出裝潢講究,有專人侍奉茶水點心。抽煙的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論高低貴賤,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沙啞著喉嚨大聲聊天,聊的內容不著邊際,笑聲中充滿迷幻的愉悅。
但那樣的煙館是要收費的。林廣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煙,可見他沒錢去那種地方,抽煙隻是為了填滿那股要命的癮。
林廣福把煙槍丟回床上,抱著林玉嬋的肩膀淚眼婆娑:“八妹,我還以為你死了!你這幾日去哪了?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勁兒”還沒過,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抓她肩膀的手勁大得驚人。林玉嬋彆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麵的七個哥哥姐姐呢?
她乾巴巴地說:“我沒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廣福哆嗦著手,從破席底下抽出一張紙,珍而重之地放在懷裡,然後伸手拉她,“齊府的人應該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們可不要壓價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嬋一瞥之間,看到那張紙上寫著幾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幾行,她看不清。
她心頭疑慮大盛,問道:“齊府是什麼人?壓價是什麼意思?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齊府啊!賠錢貨!”林廣福突然喜怒無常地吼了一聲,脖頸上露出青筋,揮著雙手大叫,“原本說好的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爹我這次是撞上冤大頭了,你三姐六姐當年才隻七八兩!誰知你這個賠錢貨居然敢裝死,害得你爹被人家罵,說我不守信!二十兩!二十兩銀子!你幾輩子見過二十兩銀子!跟我走!”
林玉嬋聽得脊背發涼,隨後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這個爹一下子顯得麵目可憎。
“你——你要賣我?我‘死’之後,是你丟在亂葬崗的?我上麵的姐姐也都被你賣了?”
原本以為“自己”隻是倒黴生病,自行撲街。聽林廣福的口氣,是他扔的?
他以為自己這個女兒死了,連口棺材也舍不得買,直接丟進亂墳堆不說,還懊喪飛了二十兩銀子!
癮君子的思維已經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嬋不跟他廢話,轉頭就走。
“我不是你女兒了。你彆想賣掉我。再見。”
“嗬,忤逆的東西,我白養你十幾年了?”林廣福擋在門口,消瘦變形的臉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靠我,你給家裡掙過幾個錢?彆人家孩子能賣身救父,你——你憑什麼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認了,可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來的寶貝,他將來要讀書考狀元,要娶親的!你這全無心肝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弟弟餓死麼!跟我走!”
林玉嬋驚訝萬分。
“弟弟?我——我還有弟弟?”
這四麵漏風的土房裡,除了林廣福和他的煙槍,連隻老鼠都沒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廣福突然怔住,抓起煙槍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說:“球仔,啊,球仔怎麼還沒回來?前日他在家裡餓得嗷嗷叫,我讓他去洋人廟討粥喝,他出去就沒回來……一定是讓洋人抓去吃了!他們說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頭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藥……”
他驀然看向林玉嬋,眼裡充滿仇恨,“都是你!都是裝病!要是早拿你換銀子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林家香火斷了!嗚嗚嗚……”
“你兒子丟了還不快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