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為女眷,若是穿著太樸素,又顯得不尊重主家。於是林玉嬋靈機一動,請蘇敏官陪著,到成衣鋪租了合體的男式絲綢長衫,借了他的玉扣帽子腰帶,稍微一捯飭,就成了同治年間最時髦的海派洋少。
畢竟,男人的身份地位都是內化的,不需要繁複的首飾刺繡來抬身價。因此,相比同檔次的女裝,男裝要顯得樸素得多,也容易搭配。這是中西通用的規律。
反正這酒會裡大多數人都穿洋裝,隻有極少數人穿中國服裝,禮數上沒人會吹毛求疵。
林玉嬋快速四周看一眼。這馬戛爾尼府也怪有趣,從外麵看是英式洋樓,內裡卻是檀香繚繞,中式布局,門口候著低眉順目的丫環。牆上供著神位瓜果,屋內散落著各種不知從哪收來的紅木老家具,從明式到當代四世同堂,隨意地散落各處,像是療養院裡圍著嘮嗑的退休老乾部。
看來這位馬戛爾尼先生,融入中國文化的意願很強烈。
眾洋人麵麵相覷。
猛然看到一個麵容親切的華人姑娘,郜德文的神態終於沒那麼緊繃,朝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姑娘,你會說洋話?”郜德文急切地低聲問,“你去告訴他們,我不想……”
林玉嬋有點看不下去,不滿地瞥了一眼她身邊的馬清臣。
還乾看著。他以為自己娶了個猴兒啊!
雖說表演功夫什麼的,放在現代也許算個好玩的聚會項目,大家圖個樂子,但那也要建立在自願的基礎上啊。
更彆提,在大清的習俗倫理下,當眾耍把式等於賣藝,很不尊重人的。就算是讓自家仆人小廝來表演,心氣兒高的也會拒絕。
林玉嬋還是很厚道地跟馬清臣見了個禮,待要開口說英文,想起赫德的提示,換了漢語。
“她說她不想……”
馬清臣有點不耐煩,“我聽得懂她的意思!小姐,你勸勸她,這裡不會有人把她當賣藝的舞女。請她顧及一下我的麵子。”
果然如赫德所言,馬清臣這漢語說得十分勉強,十個字裡能聽清一個就難得。好在林玉嬋以前跟洋人打交道多,比較習慣他們的語調,因此能勉強破譯出他的意思。
她說:“可是她不願意……”
“中國人有言嫁雞隨雞,她應該聽她丈夫的話。”馬清臣彬彬有禮,言辭冷淡,明顯把她當工具人,“小姐,你也是中國人,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這英國人糟粕起來跟大清有一拚。又想辦酒會風光炫耀,又想讓太太守女德,真是兩頭好處都想要。
幾個花枝招展的西洋太太看熱鬨不嫌事大,用折扇擋臉,以恰到好處的音量議論:“中國女人不是很順從麼?不是把丈夫當做天,對他百依百順麼?能夠嫁給我們英國人已經很幸運了,怎麼剛結婚,就不聽她丈夫的話?”
郜德文麵對洋人丈夫,也沒什麼抗議的資本。她臉色發暗,嘴裡喃喃的大概在抱怨。但她吃虧在不會說英文,她的丈夫也不會把她的罵辭翻譯出去。
她忍了又忍,終於起身,就要拂袖而走。
林玉嬋輕輕伸手攔住。
“夫人,”她輕聲問,“你真的會武功呀?”
郜德文不知她是什麼咖位的客人,也不能隨意甩臉色,淡淡道:“都是殺敵的功夫,不是拿來表演的。”
林玉嬋激動得屏住呼吸。第一次見到活的女俠哎!
這姑娘絕非等閒之輩。
怎麼就便宜了清臣·馬戛爾尼。
她決定當好這個工具人,湊在郜德文身邊,輕聲說:“你彆動,顯得凶一點兒。”
然後假裝跟她交流了好一會兒,才咳嗽一聲,對客廳裡起哄的一群人說:“馬太太說了,表演武藝可以。但她學的是殺人的功夫。她的刀,拔出之後要飲人血,才能回鞘,否則不祥。請諸位推舉一個勇士和她對戰,然後她就可以儘情發揮……”
而方才這位林姑娘所言,什麼刀出必見血……不管是真是假,都成功地把一個原本隻為娛樂的項目,升級成一樁夾帶血腥的賭博。
有個傻楞小夥子真的躍躍欲試,剛要出聲,就被周圍人按住了嘴。
但也沒人道歉。方才帶頭起哄的一個洋人小夥子端起酒杯,沒事人一樣轉身,朝門外招招手。
“嘿,海關的人在那邊,我們去和他們喝一杯吧!”
“是了,讓馬戛爾尼太太休息休息。你看她熱得快虛脫了。”
“就是!咱們也應該招呼一下新來的客人。”
一時間一呼百應,眾人呼啦啦走了大半,倒把隔壁的海關小團體嚇了一跳。
馬清臣對於這個局麵也並非很滿意,但最起碼沒有讓他當眾下不來台。他不滿地瞥了一眼這個林小姐,趕緊也出去招呼客人。
郜德文命丫環拿來手爐,遞給林玉嬋一個。
“小姑娘,”四周清靜,她好奇問,“你方才說了什麼,把他們嚇住了?”
林玉嬋沉默片刻,反問:“你不懂英語,是怎麼認識你丈夫的?是——是家裡安排的?”
對一個剛認識的彆人家太太,這種問話本來稍顯突兀。但“女俠”光環先入為主,林玉嬋直覺覺得郜德文不會那麼容易被冒犯。
況且……方才她已經被冒犯得很厲害了。不差她這一句。
前廳裡,客人們早就忘了方才的僵局,談話主題已經跳躍了半個地球,落到最新通車的倫敦地鐵上。
郜德文扶著個丫環,微笑著招呼自己的丈夫。
馬清臣已經微醺,跟一個巡捕房官員談笑風生。聞言回頭,臉上帶著點不耐煩,說:“親愛的,你該學著去招呼客人……
他忽然住口。短短幾分鐘之內,自己那高挑的中國太太周身換了氣場,臉上摘掉了“好欺負”幾個字。
郜德文清清嗓子,在幾個賓客的注視下,微笑著命令丈夫:“你過來一下。”
殺雞儆猴。要想獲得洋人的尊重,得先把這個馬清臣調`教好。
“馴夫”什麼的,對林玉嬋完全是未知領域。她接過一杯酒,打算認真觀摩學習。
但郜德文沒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廳裡忽然闖入一個中國侍從。他辮子歪斜,神色驚慌失措,手裡拿著一封信。
“親愛的,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們英國人在調停的時候,是堅持要保證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軍背信棄義,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報紙上譴責他們……我會讓管家繼續主持這個酒會,你可以先進去休息……”
說著,象征性親了一下郜德文的手背,急急忙忙就要走。
“慢著!”
林玉嬋橫一步,攔在了馬清臣麵前。
馬清臣低頭看看這不講禮數的中國姑娘,皺眉說:“請你離開。我家發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該陪著你的太太,陪她度過難關啊。”林玉嬋生怕他聽不懂,也不再照顧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飆英文,“這是你作為一個丈夫最應該做的。你結婚了,你的婚姻是神聖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種族,你現在最該做的是陪在她身邊。”
基督徒對於“神聖婚姻”很是看重。馬清臣腦子也亂,一時被這個小姑娘懟得無話。
但隨即而來的,是更深層的憤怒。一個中國女人,不知從哪學了流利的英文,就覺得跟他平起平坐,敢開口教訓?
馬清臣:“我……事已至此,無法挽回,我總得做點什麼,不是嗎?”
他說完,向她擠出一個“彆來煩我”的客氣微笑。
林玉嬋心裡盤算得快。這一晚上的酒會讓她看出來,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華夷聯姻。馬清臣娶了個中國姑娘,愛情的成分估計占比很小。他大概打著如意算盤,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後,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飛黃騰達。
正經大清官員根本不屑於把女兒嫁給洋人。馬清臣另辟蹊徑,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後,洋人出麵調停,唆使郜德文的父親倒戈投降,勸說清軍給降將高官厚祿。
誰知清軍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這三心二意的太平軍“納王”給殺了!
嶽父被殺,作為苦主的馬清臣,此刻有兩種可能的心態。
第一,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親喪命,自己也有責任。
一轉頭,身邊空空。林姑娘大概是害羞,已經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赫德搖頭笑笑,跟唐廷樞寒暄起來。
林玉嬋躲到走廊,覺得有點騎虎難下。
可千萬彆讓唐廷樞認出來。
她今天倒是依舊穿著男裝,可要是唐廷樞問起,一個義興小船工怎麼會出現在高端酒會上……
總不能說,蘇老板知道您要蒞臨,特意派我再來伺候?
她靈機一動,循著聲音,走到有女眷的一間客廳。
唐廷樞畢竟還是傳統中國人,不會專門去和太太們社交。
腐朽的價值觀是雙刃劍,能傷人,也能拿來忽悠人。
馬清臣枉來中國數年,一心向上爬,也突擊學習過各種儒家規範,奈何洋人特權太大,租界裡通行歐洲規矩,這些價值觀很少用得上,讓他時時出戲;今日一個背景平平的中國小女孩——據說還是個賣東西的,並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脫口拿三綱五常來教訓他,馬清臣覺得有點恍惚,一時間竟忘了質問:你憑什麼頂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們掩飾著驚訝,粉飾太平地輕聲飲酒,廚子端出又一爐點心,大家連忙圍上去取,把自己的嘴塞滿,然後安靜咀嚼。
眼中卻都是看戲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