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春魁已經候在旁邊。對於自己的日常掉鏈子,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過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憑處置,決不食言。”
她問:“你不和你的同伴們一起走,打算留下了?”
“如果舵主賞臉。”洪春魁不卑不亢地答,“義興已將上下遊官兵打點妥當,這條逃脫路線已經證實安全。如果隻用一次,未免可惜。春魁鬥膽提議,下次申漢航線依然可以夾帶軍民兄弟,按照這次的規矩,一百兩銀子一條命,不虧兄弟們的。”
林玉嬋輕輕抽口氣。
洪春魁也真敢想!
蘇敏官也微微驚訝,隨後拂袖往艙裡走。
“照你這麼說,城內難民有貧有富,你統一定價一百兩,大有賺差價的空間。春魁兄弟,我很喜歡這個提議,但我手下兄弟未必答應。”
洪春魁連忙追上,解釋道:“兄弟沒有這個想法!隻想救多一命是一命,至於金錢交易……”
他頓了頓,沒好意思說出口:之所以提錢,還不是看出你們這群船老板唯利是圖,白擔風險是一定不肯的,這才投其所好,提一句而已。反正江寧城內的物價已經貴到離譜,這點救命錢不夠換幾斤老鼠肉。真等城破之日,性命都沒有,要錢何用。
他換了個說法:“那也是給兄弟們疏通關節,賄賂上下,彌補輪船的客票損失。我們雖然沒出息,但也不至於白白拖累你們。”
長期困守孤城之人,看銀子不如一碗飯親,萬貫家財也買不來自由。洪春魁還沒完全擺脫這種心態,因此今日偷渡之事一成,就大膽蹬鼻子上臉,提出繼續合作。
蘇敏官停住腳步。
“既如此,大夥開會商議一下吧。”他還是保持著平淡的語氣,忽然回頭看一眼林玉嬋,“白羽扇姑娘,一起議事麼?”
一晚上緊急磋商的結果,船上義興成員一致同意,若局勢允許,在輪船正常客運的同時,從江寧夾帶難民出城,並收取適當酬勞,彌補成本和風險。
此外,被營救出城的難民,都要加入義興網絡,日後不管在哪落腳,都得互相幫扶。
這種“又收錢又做好事”的機會不常有。蘇敏官拍板以後,大夥興致勃勃,拉著洪春魁喝酒。
“洪兄弟,以後你跟著我們老板混,強似自己小打小鬨的闖江湖!咱們是不像太平軍兄弟那樣,轟轟烈烈造反殺官,可我們做事也對得起良心,你以後就知道了!”
洪春魁笑笑,開始是不信的。蘇敏官是兩廣舵主,栽在他手裡不冤枉;然而看船上其他人,也都是普通百姓的臉譜,高矮胖瘦都有,不似傳言中那些世代反清的煞神。
不過三兩酒下肚,洪春魁就將這些腹誹拋到九霄雲外。久違的自由感籠罩著他。這裡沒有那個喜怒無常、抬手就能殺人的天王,也沒有清軍那隨時落下的、懾人的火炮。隻有一群奮發的、努力生活下去的普通人,讓他隱約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背井離鄉參加太平軍時,那一支熱情而充滿希望的隊伍。
“……唔,不錯。”
林玉嬋的心思還纏繞在郜德文和蘇州慘劇之上,蘇敏官輕聲叫了她好幾次,才回過神來。
“嗯?什麼不錯?”
一低頭,發現腕上多了個手鐲。簡單輕巧的銀鐲子,掐絲細如發,嵌合處是兩瓣小青梅,開口和安全鏈藏在裡麵。
方才茶樓裡談生意時,那首飾小販果然去而複返,跟他一唱一和地攪渾水,把那幾個友商架得高高的,省了他不少事。而且小販精明,特地又帶了另一批沒那麼俗豔的首飾。蘇敏官略略一看,還真有幾樣入眼。
於是跟幾位友商一道破費,也選了件最彆致素淡的,拿去討他的paramour歡心。
林玉嬋心跳加速,忘記手鐲,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
夜色下,蘇敏官的半邊臉被路燈照成暖色,他眼裡閃過一絲愉快的困惑,看看碼頭外一池黑水,又看看麵前的長衫姑娘。
“你也許還不知,赫德移駕了。我親眼看到他的座輪從這裡出發,走得很急。”他輕聲說,“地方衙門巴不得送走這尊大神,馬上取消了戒嚴哨卡,現在正收工。阿妹,方才酒會裡發生什麼了?”
林玉嬋輕輕抽一口氣,眼中慢慢顯出驚喜的神采。
什麼叫行動力,這就叫行動力啊!
不管是赫德還是蘇敏官,都是隨機應變、雷厲風行。機會來時,絕不會拖延浪費。
宵禁快到,街上急急走著不少歸家的路人。間或傳來零星的叫賣聲。
不能在這場合跟他細講酒會變故,隻能簡單地說:“赫德去蘇州……”
一句話沒說完,忽然看到輪船甲板上放下軟梯,魚貫下來一群人。他們肩上都挑著空擔子,再尋常不過的百姓打扮。
洪春魁帶著厚厚的毛皮帽子,踩著路障留下的凹坑,手裡棍子虛揮一下,大聲呼喝:“都走快點!運個煤磨磨唧唧的,馬上就宵禁!被兵勇當賊人捉了,我不保你們!……”
洪春魁說著正宗漢口方言。不知情的路人聽了,隻會以為這隊人是當地苦力,往輪船運送水煤物資的。
輪船上所有乘客已經接受檢查,登記下船。理論上露娜眼下是空的。
為了讓這些南京偷渡客離開,隻能臨時做這麼一出戲。
等“苦力”們順利出到城外,趕在宵禁換班、城防鬆懈之時,用拉貨牛車分頭送到鄉野,開啟他們的第二次人生。
林玉嬋緊張得心跳加速,側頭看一眼。
蘇敏官的瞳仁中閃著微弱的燈火之光,神色如路人般冷漠,眼神卻犀利地注視著每個路人的一舉一動。
他側頭,回給她一個從容不迫的笑容,表示一切已經安排妥當。
她剛放下心,忽然看到,一個落了單的執勤營官紮好褲子,搖搖晃晃從牆角走出來,先是打量了一下她,無意間朝那些“苦力”看了一眼。
“咦?……”
林玉嬋心臟一下子揪緊。可彆讓他發現,這些“苦力”都是女人和小孩!
出於職業本能,營官吆喝一聲,打算上前去問兩句。
林玉嬋感到蘇敏官攥緊了她的手,隨後,他低頭,飛快地輕聲說了幾個字。
碼頭外麵大街上響起驚慌的女聲:“搶劫啦!抓賊啊!快追啊——”
營官一驚,迅速回頭,一個明眸皓齒的男裝姑娘花容失色,原地跺腳大喊。
一個矯捷的黑影閃進巷子口。
那姑娘急得語無倫次,撫著自己手腕,朝那營官喊:“錢,錢,銀子!鐲子!……”
營官霎時打了雞血,叫道:“姑娘莫慌!老子叫人來抓賊!”
說著拔腿就跑。
抓賊是次要。那憨憨姑娘可親口說她丟了銀子。是了!她剛才腕上還戴著個銀鐲子,現在袖口空蕩蕩,沒了!
隻可惜,毛賊輕功卓越,在漢口老城區裡閃轉騰挪,府署、鼓樓,官署,書院,寺廟……全都遛了個遍,最後靜悄悄消失在空氣當中,隻留一眾官兵彎腰捂肚,互相埋怨。
……
林玉嬋三兩步攀上舷梯。
汽燈下,蘇敏官麵色潮紅,微微喘息。她笑著遞個手帕給他擦汗。
蘇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把鐲子重新戴上她手腕。
她不滿足:“小少爺,退贓啦。”
蘇敏官輕輕白她一眼。她穿著小號的絲綢男衫,戴著他的帽子,佩著他的腰帶香囊,腕上掛著他送的手鐲……
把他的家當都穿身上了,還叫他還錢?
他餘光一掃,嚴肅叫道:“春魁。”
這洪春魁也真是讓人頭疼。說他無能吧,人家號令過千軍萬馬,取過不少清軍將領首級;說他辦事牢靠吧,幾次三番,最後關頭馬失前蹄,差點折在不起眼的細節上,還得讓彆的機靈人替他收尾。
歸根結底,是這老哥習慣了大格局敘事,而在日常細微之處,有點不拘小節。
人無完人。最起碼逃民已經平安走了。露娜船上的定時`炸彈一個個卸掉,蘇敏官覺得身上輕了兩三斤。
洪春魁已經候在旁邊。對於自己的日常,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過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憑處置,決不食言。”
蘇敏官嘴角浮起輕微的冷笑,尖刻地回一句:“有本事彆當著林姑娘的麵說這話。”
明明知道林姑娘心軟,肯定不會說出“那你去死”的話,這態度表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洪春魁老臉一紅,摸摸長出毛茬的腦殼,訕訕一笑,朝林玉嬋一揖到地。
於是洪春魁留在船上。他說得各路方言,是個很理想的間諜人選。此外大約是守孤城之時寂寞難耐,練出一手好廚藝,被人推舉做了船上首席大廚,成為米其林三星間諜。
忙完這一切,時間已近午夜。蘇敏官這才有機會回艙落腳,把自己鼓搗清爽,一天的疲憊當頭壓下。
林玉嬋將早些時候的酒會變故細細和他說了。郜德文的婚姻變故是私事,她略講幾句。蘇州殺降之事是大事,估計不出幾天,就會傳遍長江沿岸,引爆一波涉外輿情。
蘇州是江寧門戶。此城一下,接下來就是無錫、常州、蘇南各地。太平天國眼看瓦解,他這個收錢救命的生意看來也做不了幾個月。
而現在,眼看那個從少年時就熟悉的政治格局一點點重塑,大清重新回複完整,那衝擊力還是很強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