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大夥笑話,博雅公司初涉原棉出口,去年秋天上海棉價低迷的時候,我也差點虧本出局。現在回想起來,洋商明知印度發生水災,棉花減產,卻捂住消息不放,反而變本加厲地壓價收貨,有意製造各港口價差,導致咱們華商損失慘重。那時我就想……”
林玉嬋一段話沒說完,座位上忽然有棉商站起來符合,大罵一聲“娘希匹”。
“蘇太太說得沒錯!老子去年虧了一千兩!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栽在他娘的印度手裡!你們聽聽,印度!什麼鬼地方!”
幾個棉商對去年的反常低價心有餘悸,狠狠罵了幾句。
林玉嬋等眾人安靜,才繼續說:“那時我就想,即使不能提前知悉洋商的伎倆,哪怕我們隻能知曉各港口實時價差,也能推演出事有蹊蹺,不至於蒙受那麼大的損失。於是去年年底,我跟船考察各開埠港口……”
交頭接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一個小寡婦,乘船去外地?平平安安回來?”
“怕不是吹牛吧?這怎麼可能?”
不過也有人見多識廣,解釋道:“如今洋人輪船安全穩妥,頭等艙是單獨隔開的,價錢貴一點,不少西洋太太都會坐船出行。”
林玉嬋笑著解釋,說我坐的是中國輪船。
然後她略略講述了自己長江之行的見聞,把她總結出的、洋行的慣常操作,什麼齊價合同、限額合約、抑價開盤……都簡單解釋了一下。
質疑聲漸漸散去,換成低低的感慨。
而且,她居然毫不藏私,就這麼清清楚楚地當眾說了出來!
不少人小人之心地想,如果我知曉了這麼多內幕行情,告訴自己鋪子裡的夥計,告訴幾個關係好的友商,讓他們規避風險就行了。要是公諸天下,自己的競爭優勢不就沒了?
都知道洋商狡詐。這些伎倆,不會是她編出來忽悠人的。
單憑她這幾句話,今日這熱鬨沒白湊。
有人氣不過,大聲道:“如今市場上什麼都是洋人說了算,本以為隻是當官的骨頭軟,現在看來,洋人笑裡藏刀,專事算計,比那沒骨氣的官還可恨!隻是那些洋行,都是幾萬幾十萬銀子的本錢。我等小本生意,除了受他們欺壓,還能怎樣?”
林玉嬋提高聲音:“沒錯。跟洋行相比,咱們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夥之所以從商,有些是家業傳承,有些是機緣巧合,有些是被迫還債……大家都是本分百姓,隻盼著和和美美的掙點錢,給自己的家人掙個溫飽。而自從大清開埠,洋商有備而來,他們萬裡迢迢來到中國,不是來遊曆,不是來度假,就是為了榨儘中國人的最後一文錢!縱然咱們不願戰,為著自身生存,也必須應戰!”
理事長“蘇太太“這一番話音剛落,人人都被勾起了憤慨,一時間人聲沸騰。
“當然不能任人宰割!我們既然組了商會,那就都是有意跟他們鬥一鬥的!蘇太太,你不是等閒女子,既然已經摸清了洋行的路數,咱們也勉強算是知己知彼。我等加盟費都已交了,這錢隨你動用,但求打壓一下洋人的氣焰,彆讓他們太得意!”
林玉嬋笑一笑,聽出了這話裡的催促之意。
“這位爺叔,醜話說前頭,交了錢,也不能就坐等財運上門。否則這錢您不如拿去炒地皮。要對抗洋商洋行,得靠咱們共同努力,剔除內弊,考察外情。我鬥膽請大夥做到三點。第一,義興商會加盟成員,可以互相競爭,不許陰謀使絆,中國人不能坑中國人。如果我接到投訴,發現有人惡意打壓友商,當即逐出商會,加盟費一文不退;第二,商會內部情報共享,會有一艘快艇往返長江沿岸,每兩周帶來各地港口的最新情報——價格、政策、洋行動向、各大商品收購額度——如果各位有什麼獨家信源,也由這艘快艇帶去其他港口。隻要摒棄‘藏私’兩個字,咱們中國人在對抗洋商的路上,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第三,商會情報嚴禁泄露給外人,否則除名、不退加盟費。原因不用我贅言。”
這些事項,在加盟之時都寫在了告知書裡,大夥都簽了字。此時她再次提醒,以表重視。
這次不用托來營造氣氛,眾人轟然而應。
“知道了!反正先試試看!洋人也是一隻鼻子兩隻眼,不信他們能永遠壓咱們一頭!”
林玉嬋朝眾人施禮,再乾一杯,合上手中的演講草稿。
第一次當眾講話動員,作為女流,沒有被排斥,沒有掉鏈子。
開端不錯。
她深吸一口氣,席麵上的酒菜香氣飄進她胸中。
她還沒吃飯,被這香氣一勾,整個人陡然生出一股饑餓感——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好像整個人一下變得急切難耐,麵對前方那光明的地平線,急不可待地準備向前衝。
外麵碼頭上,一聲長長的汽笛鳴響。林玉嬋雙眼一亮。
“來了!”
這艘輪船是義興商會最核心的資產。購價一萬九千兩白銀,最高航速十六節,隻需四人便可駕駛,可謂長江裡一條梭子魚。
她接過厚厚一遝筆記,鑽進辦公室,飛速整理。
不覺身邊坐了一個人,削好鉛筆,送到她手裡。
蘇敏官自己還是習慣用毛筆。他和她一起瀏覽那些字跡潦草的筆記,一邊圈圈點點,畫出重要訊息。
儘管義興商會眼下是林玉嬋全權打理,但她也沒趕他走,默許他圍觀。
蘇敏官也好奇,這兩周一次的情報采集,究竟會給上海港掀起多大水花。
外麵的宴席已經散了。沒吃完的菜打包裝盒,低價賣給左近的廉價小餐館——這是現在大清餐飲業的慣常操作。普通人負擔不起大魚大肉,因此低價購買大戶人家的剩菜,雙方皆大歡喜。
湊熱鬨的賓客感慨著離開。義興商會的正式加盟商,在驗過號牌、登過記之後,齊齊等在會議室的長凳子上。有人送上熱茶。
林玉嬋提高聲音:“沒錯。跟洋行相比,咱們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夥之所以從商,有些是家業傳承,有些是機緣巧合,有些是被迫還債……大家都是本分百姓,隻盼著和和美美的掙點錢,給自己的家人掙個溫飽。而自從大清開埠,洋商有備而來,他們萬裡迢迢來到中國,不是來遊曆,不是來度假,就是為了榨儘中國人的最後一文錢!縱然咱們不願戰,為著自身生存,也必須應戰!”
理事長“蘇太太“這一番話音剛落,人人都被勾起了憤慨,一時間人聲沸騰。
“當然不能任人宰割!我們既然組了商會,那就都是有意跟他們鬥一鬥的!蘇太太,你不是等閒女子,既然已經摸清了洋行的路數,咱們也勉強算是知己知彼。我等加盟費都已交了,這錢隨你動用,但求打壓一下洋人的氣焰,彆讓他們太得意!”
這是第一批吃螃蟹的勇敢者。“商會”到底能給自己的生意提供多大助力,誰也說不準。
辦公室裡沒動靜。大家交頭接耳。。
有人信心不足,小聲嘟囔:“就當來見世麵……反正隻交了一百兩,就當認識點朋友……”
哢噠一聲,門開了。
商會理事長,那個年輕卻沉穩的蘇太太,徑直走到房屋中央的小黑板,用布包手指頭,捏起一支粉筆。
“上海港今日大宗土貨開盤價……原棉、茶葉、生絲、生漆、芝麻、大豆……洋行收購限額分彆是……”
她一邊寫,一邊橫平豎直,熟練地畫出表格。
“……寧波港,昨天的價格……原棉、茶葉、生絲……”
“……三天前,鎮江、九江……漢口……”
幾十雙眼珠子追逐她手中的粉筆。這些徘徊在碼頭、倉庫、商鋪三點一線的土貨商人,平生頭一次,腦海裡超額負載,裝了半個大清版圖的商機。
一屋子商賈,老的少的都有,平日裡也是人五人六的小老板,今日宛如開蒙學童,伸著脖子,摸出眼鏡,大氣不敢出,關注著“教書先生”的一筆一劃。
腦子快的很快看出了問題:
“上海和寧波的生絲價格怎麼差一倍!”
“上個月我去漢口,磚茶收貨量還沒這麼多!——不對呀,茶商應該都在過年啊!“
“蘇太太,鎮江九江的三天前的差價,現在應該沒有了吧?”
她大膽提到“朝廷”二字,不少人暗暗抽一口氣。
但隨後環顧四周,見其餘人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又覺得:也許是我敏感了。
不少人暗自點頭,目露憤懣之色……
林玉嬋這番話,不需要太多誇張粉飾。在場都是多年生意人,對於洋人之苦,各有各的感同身受。
“不怕大夥笑話,博雅公司初涉原棉出口,去年秋天上海棉價低迷的時候,我也差點虧本出局。現在回想起來,洋商明知印度發生水災,棉花減產,卻捂住消息不放,反而變本加厲地壓價收貨,有意製造各港口價差,導致咱們華商損失慘重。那時我就想……”
林玉嬋一段話沒說完,座位上忽然有棉商站起來符合,大罵一聲“娘希匹”。
林玉嬋不理會。她隻負責提供情報,不負責分析答疑。
否則萬一分析失誤,讓彆人虧了大錢,她擔不起這責任。
數字寫完,緊接著是商業動向。
“漢口:俄商入駐租界,使用機器壓茶,茶磚產量翻倍,當地茶磚價格驟降,對俄出口量翻倍。渣打銀行入駐,當地洋行融資更易,各項商品收購額都會相應增加……”
“鎮江:受蘇州無錫戰事影響,當地有官軍設卡收稅抵軍費,洋商難以通行……”
“寧波:寶順洋行大量輸入鴉片。官府令當地鹽商補稅款。兩相疊加,造成當地錢荒,頭寸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