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懼怕競爭?中國商人正在奮力與國際接軌,我們呢?》
“如果我沒猜錯,林小姐,這位K.伍德先生,就是你的化名吧?”
這兩篇接連發表的、相互矛盾的報道,很快引起了巨大的讀者爭論。報館已經接到無數情感激烈的讀者來信,要麼支持E.C.班內特,要麼聲援K.伍德。報館彆有用心地選取了雙方的代表言論,同時發表在副刊上,點燃又一波輿論。
近來上海另有新興報紙,譬如字林洋行所辦之中文《上海新報》,價格低廉,字大易讀,大有和《北華捷報》分庭抗禮之勢。
林玉嬋笑一笑,聽出了這話裡的催促之意。
“這位爺叔,醜話說前頭,交了錢,也不能就坐等財運上門。否則這錢您不如拿去炒地皮。要對抗洋商洋行,得靠咱們共同努力,剔除內弊,考察外情。我鬥膽請大夥做到三點。第一,義興商會加盟成員,可以互相競爭,不許陰謀使絆,中國人不能坑中國人。如果我接到投訴,發現有人惡意打壓友商,當即逐出商會,加盟費一文不退;第二,商會內部情報共享,會有一艘快艇往返長江沿岸,每兩周帶來各地港口的最新情報——價格、政策、洋行動向、各大商品收購額度——如果各位有什麼獨家信源,也由這艘快艇帶去其他港口。隻要摒棄‘藏私’兩個字,咱們中國人在對抗洋商的路上,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第三,商會情報嚴禁泄露給外人,否則除名、不退加盟費。原因不用我贅言。”
《到底是誰懼怕競爭?中國商人正在奮力與國際接軌,我們呢?》
“如果我沒猜錯,林小姐,這位K.伍德先生,就是你的化名吧?”
在酒會的輕柔室內樂伴奏中,赫德手持新一期的《北華捷報》,故意掛上單片眼鏡,仔細從頭看到尾,然後麵對林玉嬋,不無尖刻地提出了一句靈魂拷問。
這篇報道迎合了大多數洋人對於中國人的偏見和厭惡,因此發表以後,深受追捧,不少讀者來信表示讚同。
而這第二篇報道,也就是赫德手裡拿著的這一篇,署名K.伍德,行文就客觀得多。在寥寥幾段文字裡,他不僅簡單介紹了義興商會的成立宗旨(幫助中國商人與國際接軌)和運作方式(十分友好的商業氛圍,像每周下午茶一樣的和平小聚),而且還隱晦地暗示,一些外國商人看不慣中國人組織商會,竟而想方設法破壞它的名聲實在是很沒品的行徑。記者呼籲,背後捅刀的行為隻會增加巡捕房的工作量,隻有華夷商人公平競爭,才能帶給上海長久的繁榮。
赫德又將這最後幾行字掃了一眼,笑道:“現在我確信這篇文字並非出自林小姐之手了——寫它的作者應該不是個生意人,瞧這滿口‘公平競爭’、‘共同繁榮’之類的大詞,商人可不會有這般浪漫主義的胸懷。”
不管怎樣,E.C.班內特和K.伍德兩位劍走偏鋒的匿名記者,在英語圈子裡是徹底火了。
赫德自然不會像普通讀者那樣,被報紙牽著鼻子走。他一眼斷定:“無疑,林小姐認識他們(them)。這真是一場漂亮的營銷。”
侍應生經過,林玉嬋趁機要了一枚熱騰騰蛋撻,一邊吹,一邊笑盈盈搖頭,表示你猜錯啦。赫德驚詫,睜著一雙深深的眼睛,審視地打量一下林玉嬋,然後改口。
“林小姐認識‘他’(him)——這兩位匿名記者,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當然不能任人宰割!我們既然組了商會,那就都是有意跟他們鬥一鬥的!蘇太太,你不是等閒女子,既然已經摸清了洋行的路數,咱們也勉強算是知己知彼。我等加盟費都已交了,這錢隨你動用,但求打壓一下洋人的氣焰,彆讓他們太得意!”
林玉嬋笑一笑,聽出了這話裡的催促之意。
“這位爺叔,醜話說前頭,交了錢,也不能就坐等財運上門。否則這錢您不如拿去炒地皮。要對抗洋商洋行,得靠咱們共同努力,剔除內弊,考察外情。我鬥膽請大夥做到三點。第一,義興商會加盟成員,可以互相競爭,不許陰謀使絆,中國人不能坑中國人。如果我接到投訴,發現有人惡意打壓友商,當即逐出商會,加盟費一文不退;第二,商會內部情報共享,會有一艘快艇往返長江沿岸,每兩周帶來各地港口的最新情報——價格、政策、洋行動向、各大商品收購額度——如果各位有什麼獨家信源,也由這艘快艇帶去其他港口。隻要摒棄‘藏私’兩個字,咱們中國人在對抗洋商的路上,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第三,商會情報嚴禁泄露給外人,否則除名、不退加盟費。原因不用我贅言。”
這些事項,在加盟之時都寫在了告知書裡,大夥都簽了字。此時她再次提醒,以表重視。
幾十雙眼珠子追逐她手中的粉筆。這些徘徊在碼頭、倉庫、商鋪三點一線的土貨商人,平生頭一次,腦海裡超額負載,裝了半個大清版圖的商機。
林玉嬋嘴角綻出微笑,再次搖頭,否認了赫德的猜測。
“您該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現在我要去認識點新朋友。”
趕緊溜號,把一臉難以置信的赫德晾在身後。
當然,以她的身份立場,肯定不會對義興商會大肆褒揚,充其量做到中立,置身事外地呼籲大家一起公平競爭,不要搞小動作。當然也不能再以E.C.班內特的筆名自我打臉。康普頓小姐權衡之下,決定開個新馬甲,彌補一下自己過去的錯誤。
反正曆史上那些大文豪,不也都是筆名一大堆,正常操作啦。這篇報道也很快見報。K.伍德雖然是新人,但筆下關於中國人商會的細節實在是翔實而具體,好像他真正受邀去參觀過一樣——要知道,一般外國人絕對沒有這種機會——報館自然如獲至寶,也就有意忽略了K.伍德的略微親華立場。
女眷們大多是廣方言館教員們的家眷,華人洋人都有。赫德請來的華人教員,多有港澳海外背景,因此他們的妻女也都比較新派開放,和同席的西洋太太們笑語閒聊。儘管義興商會眼下是林玉嬋全權打理,但她也沒趕他走,默許他圍觀。
蘇敏官也好奇,這兩周一次的情報采集,究竟會給上海港掀起多大水花。
外麵的宴席已經散了。沒吃完的菜打包裝盒,低價賣給左近的廉價小餐館——這是現在大清餐飲業的慣常操作。普通人負擔不起大魚大肉,因此低價購買大戶人家的剩菜,雙方皆大歡喜。
湊熱鬨的賓客感慨著離開。義興商會的正式加盟商,在驗過號牌、登過記之後,齊齊等在會議室的長凳子上。有人送上熱茶。赫德講的這番話,其實邏輯顯得有些生硬。不知情者隻道他是洋人,漢語水平有限,講不出太優美的文辭。但林玉嬋深知赫德性格,用英文代入了一下他的語氣,立刻聽出來,他這話裡陰陽怪氣,隱含著對清政府的抱怨,嫌他們要錢太多。
無非是感謝大家這一年的辛苦努力,讓上海廣方言館成功入了朝廷的眼。將來這個學校定然越辦越紅火,大家為大清國做的貢獻,遲早上達天聽,有付出就有回報,我鷺賓以能和諸位共事為榮,雲雲。
都是套話,然而是精心設計的套話,聽了讓人熨帖。
最後祝皇上和太後聖體安康,大清國繁榮昌盛。難怪請了這麼多洋商。
赫德用英語簡單重複了一下籌款的用途,然後令樂隊重新奏樂,退回自己的席位,慢慢抿著紅酒潤喉,間或招呼一下熟人朋友。
忽然,他微笑,目光越過幾個來拍馬屁的洋商,叫道:“林小姐!你難道也要捐款嗎?真是讓本官刮目相看哪。”
林玉嬋大大方方朝赫德敬了杯酒,然後在身旁中國人複雜各異的目光中,微笑搖頭。
“旁人都一千兩五百兩的捐。我拿出八十一百,多寒酸哪。”
赫德:“我猜也不是來請我跳舞的。”
“這些課程的教授,需要各類西洋教具——天平、砝碼、棱鏡、顯微鏡、齒輪、量杯、酒精燈、地球儀、各種常用化學元素樣品……這些貴重的儀器用具,加劇了廣方言館的經費短缺……我猜。”
她胸有成竹地說了一大段,末了才謙虛地補充了一句“我猜”。赫德不禁微笑頷首。
“沒想到林小姐的生意涉獵廣泛,居然連科學儀器所需的價格也一清二楚——怎麼,難道你有辦法,能給我找到更便宜的?”
這就屬於客氣話了。赫德一個英國人,又當官,手下一堆能人,從英國洋行處都拿不到更好的價格,她一個小小中國姑娘,除了腦子機靈點,能有什麼門路?
今日她抽時間來海關赴宴喝酒,不是來給這些老夫子們瞧新鮮的,也不是單來跟赫德聊天敘舊的。
自從那借“傷風敗俗”鬨事的幾個首犯,被巡捕房罰了款,判了苦役,鄰近街坊們便不敢妄動,慢慢接受了自己身邊有個牝雞司晨的商會的現實。有時候看到林玉嬋出來進去,還會跟她點點頭,側身讓個路。加上林玉嬋要來海關證書鎮宅,給商會戴了頂洋帽子,更沒人敢說什麼。此外,林玉嬋還請商會中的加盟友商動用自己的關係,若是能求來個知縣、道台什麼的題字匾額,也趕緊掛在商會裡辟邪,刷一刷安全指數。
可惜中國人的關係網錯綜複雜,“麵子”這東西比較玄幻,不是說求就能求來的,得等機會。就算有人跟官府關係密切,也得先把自己罩住了,才有餘力照顧商會。
所以匾額什麼暫時沒有。林玉嬋尋思,若是以後商會賬目有盈餘,賑災、修路的時候捐點錢,不愁沒有官府認證。
海關同樣的證書還有另一份,讓她裱起來,掛在博雅小洋樓裡。
過去那裡掛著容閎的耶魯畢業證書,拉丁文花體纏繞,逼格頂天,讓每一個進來的洋人——尤其是美國人——肅然起敬。
後來這牆上空了,林玉嬋總覺得缺點什麼。現在拿海關證明湊個數,表示我上頭有人。
差強人意。
然後林玉嬋將西歐儀器製造公司的發貨彙單抄錄一份,給徐建寅寫了回信,托露娜帶去安慶。
她告訴徐建寅,這些儀器都是從西歐直接發貨,自己沒條件親自驗貨。但所托洋行都是信譽出眾的大公司,如果發現貨不對版,或是粗製濫造,徐公子可以直接找我免費退換。
在信件末尾,林玉嬋直接表示,這是朋友間互相幫助,傭金就免談了。以後他若是有大額訂單,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