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牆邊的座鐘,按捺住刹那間的急躁神色。笑容裡明晃晃帶著挑釁。
——接著嘮啊。
幾個洋商自討沒趣。他們的夜生活確實排得滿滿。今日隻是來趕個場,以為“瓜分義興”十拿九穩,不過是簽個字的事兒。
沒想到浪費這麼久時間,依然是原地踏步。
洋商內部開始分化。有人朝金能亨經理投去責怪的眼神,然後起身,禮貌說:“十點鐘的室內樂演出,有誰一起去?”
金能亨氣得鼻子冒煙。
他手下有一群任勞任怨的中國下屬,可以因他一個口信忙得滿城轉;可對於洋人同胞,他也沒法任意調遣。
隻得暗地裡咬牙切齒,看著友商們一個個打退堂鼓,禮貌地向他暗示,下次做好準備再動手。
金能亨驀然獰笑,叫來一個下屬,低聲吩咐幾句。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真以為他們西方人是靠文明禮貌發家的嗎?
“蘇先生,”他將蘇敏官推進隔壁一間小小辦公室,輕輕掩上門,“既然你不喜歡我們準備的那些能讓你變得富有的合約,那麼我隻能請你——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敬酒不吃吃罰酒……”
“總算,”蘇敏官心想,“圖窮匕見。”
直接跳到這一步不好麼,非得白費那麼多口水,浪費寶貴的美好時光。
這些西人來華日久,也染上轉彎抹角的壞毛病,乾什麼都得做足場麵功夫。
他拿起桌上的英文合約草稿,掃了一眼。
“關於義興船行股份無條件轉讓……”
沒有剛才那些花裡胡哨的“附股”、“加盟”、“合作”、“分紅”……隻有簡單粗暴的“轉讓”——當然,給他點補償,打發要飯的。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的輪船‘露娜’,在申漢航線上進行違法叛國活動。”金能亨的聲音低低的,裝出來的英國上流口音煙消雲散,嗓子裡擠出粗獷的美式音節,“蘇先生,你好好想一想,你有沒有命令你的下屬,在途徑南京的時候……嗯,夾帶一些不該帶的東西……”
蘇敏官眼中笑意凝滯,指尖不自覺一蜷。
“……或者,人?”
金能亨笑著補充了幾個詞,深深的眼窩裡射出冷光,滿意地打量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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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號”帆船擁抱著水波,好似一首平滑的圓舞曲,有節奏地緩緩飄蕩。
一艘艘中式帆船、手搖船從它身邊駛過。有的船上傳來低吟彈唱的聲音,跟酒神號裡的西洋樂聲交織片刻,又迅速分開,仿佛無法相溶的水和油,各就各位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過,也不儘然。西洋管樂器經過刻意的聲學設計,音量很高,傳得很遠。相比之下,那輕攏慢撚的中式絲竹,在銅管樂的侵略中步步防守,最後撤入小小的船艙,不複響於水麵之上。
蘇敏官沉默許久,手指用力,將掌中的合約草稿捏成團,輕蔑地丟進紙簍。
“友情提示,”蘇敏官的聲音懶洋洋,“諸位雖然不受大清國律法管轄,但據我所知,要想構陷中國人,也罕有成功,因為大多數地方官都不相信紅毛鬼佬的說辭。當然租界工部局是向著你們的,但是租界管不著大清的事……”
一邊說,一邊大腦飛快地運轉:不,不會有破綻。知情人都是靠得住的會眾兄弟,整個計劃從頭到尾不留證據,船上、碼頭、貨棧、船行總號,僅有的物證都銷毀了……
他慣會偽裝,眉毛挑起,做出一副又氣憤、又窩囊不願追究的神色,冷笑幾聲,起身推門。
金能亨拉住他的胳膊。
“你今天不應該去看那些中國人的吵鬨戲劇,蘇先生。”金能亨笑得歡暢,“你應該自己上台,想來會比那些戲劇演員更加專業。”
一張風塵仆仆的手寫信,摔在他麵前。
蘇敏官伸手,金能亨卻不讓他碰,隻是抽出信紙,得意地朝他晃了兩晃。
“我有一位朋友,在南京附近,觀測了露娜的吃水深度。”金能亨拖長腔調,念著信中內容,“嗯……從燕子磯渡口出發以後,一夜的間隔,它的吃水線高了一個刻度。而露娜——也就是密西西比號,旗昌洋行手中有它的全部船舶數據。通過換算,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在那一夜之間,你的輪船上憑空增加了將近三噸的重量。而據我所知,在那一夜,你的輪船並沒有靠港,也沒有人上船下船,更沒有卸貨搬貨……”
金能亨的手指背上生著長長的汗毛。他得意地搖晃著信紙,蘇敏官看不清備細。隻能勉強讀到抬頭的寄信人地址——駐紮南京的常勝軍大營某外籍軍官……
蘇敏官心裡暗罵一句,然而胸中卻本能地鬆了口氣,一道沉重的塊壘消失了。
他的自家兄弟,畢竟都是可信的。
問題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吃水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從決定攪這趟渾水的那一刻起,就沒指望能全身而退。
他嘴角依舊掛著輕蔑的冷笑,兩根手指將那信紙推開。
“幾裡地外,望遠鏡的驚鴻一瞥……金能亨先生,如果這也能用來當做證據,以您那位朋友的眼力和記憶力,為什麼還蹉跎在一個下等軍官的位置上呢?
“再者,對過往民船進行如此細致的觀測,似乎並不是常勝軍的日常慣例。如果彆人問起,為什麼單單對我的船如此關心,你隻能如實回答,因為我們之間是競爭對手關係,你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尋找義興船行的破綻……而這一事實,毫無疑問,會大大削弱所謂‘證據’的中立性。金能亨先生,你為什麼會覺得,這樣一封真實性存疑、傾向性明顯的信,會對我造成任何威脅呢?”
蘇敏官幼時開蒙學英語,時日不長,但請的都是在廣州居住多年的正統英國教士,學的是各種老掉牙大部頭,說的是標準女王英音。他長大以後也沒認真補過課,導致他的有些句式和詞彙,反而會讓新派英美人士覺得古典老舊。
對那些心態輕鬆的人,比如康普頓小姐來說,這種獨特的口音是個可愛的加分;然而在美國暴發戶金能亨經理聽來,就兩個字:裝逼。
非常拉仇恨。
金能亨揣回信,拍拍手。辦公室門打開,一個孱弱發抖的人被推到他麵前。
蘇敏官臉頰湧上血色,耳廓上泛起應激性的淡紅。
他微微屏住呼吸,輕聲說:“金能亨先生,你們這‘華人止步’的牌子真是純屬擺設。”
這是個衣衫襤褸的矮小男人。說矮小也不準確,因為他有很嚴重的駝背,讓他時刻深深低著頭,好像心虛一般,不敢往上看。
蘇敏官並不認得他。但從他的發型氣質來看,無疑是第二批從南京城內逃脫的太平軍難民之一。
“這個駝子,跑到一座鄉村教堂,宣稱他信上帝,請當地教士把他帶到外國去居住。而那位教士,恰好是我的熟人。”金能亨鄙夷地看著那人,“蘇先生,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那位軍官朋友,會專門盯著你的輪船了吧?”
蘇敏官慢慢點頭。
人心隔肚皮。這個人為了逃出南京,為了謀得一個活命的機會,顯然擠占了兩個婦女兒童的名額。本身就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徒。
然後,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又或許是在洋人教士的哄騙之下,選擇了出賣曾經救他的義興船行。
“我猜,”蘇敏官不再看那個駝子,對金能亨說,“這便是指控我的‘人證’了?”
駝子奮力抬頭,小聲嘟囔:“蘇大俠,老板,小的不是有心……洋人說他們要跟你合作,是、是朋友……小的糊裡糊塗就信了,就告訴他們是你救了我們……他們對你也沒有惡意,真的,他們對小的保證過……”
蘇敏官半閉眼簾,盯著他的駝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裡。驀地漏出寒意。
然後春水合攏,他忽然笑了,拍拍那駝子肩膀,大度地說:“你是拿錢買命,咱們錢貨兩清,風險我擔著。我不怪你。”
做過買賣的都知道,在倉儲、運輸的過程中,不論多麼認真小心,不論揀選的貨物多麼新鮮結實,假以時日,也必定會有那麼一小部分壞掉爛掉、破損丟失、賣不出去。
這一部分便是貨品損耗,隻能減少,不能根除。要記錄在成本之內,進貨出貨時都要考慮到。
眼前這位食碗麵反碗底的駝子,毫無疑問,就是救人計劃中的“損耗”。
金能亨聽不懂漢語,聽著蘇敏官和駝子對話的語氣,興奮地猜測:“你承認了?”
蘇敏官不答,走向門口,一邊用他那很討打的女王英音說:“如果金能亨先生覺得這些人證物證就可以令我的船行陷入萬劫不複,那你不妨試試,就當是為了學習大清國司法係統,交個學費。”
金能亨看著他那淡定自然的神色,陷入了一瞬間的自我懷疑。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難道是駝子說瞎話,他的軍官朋友眼瞎了?
不,不可能。這個飛速成長的華人船行有太多的神秘之處。蘇敏官絕不是那種規規矩矩做生意的那種人。那麼多中國商人都在規規矩矩的苟且偷生,憑什麼他能後來居上、引領風騷?
洋樓外麵的大街上隱約傳來鑼鼓聲。散了場的戲班子招搖過市,小孩子嬉鬨追逐。華人巡捕也沉浸在過節氣氛中,很不走心地驅趕兩聲,然後似乎是加入了熱鬨的隊伍,催促那收工的戲班子:“唱一段!再唱一段!”
金能亨被這些噪音弄得耳鳴,招手讓仆人進來,從紙簍裡撿出那份揉皺了的合約,鋪平擺回桌上。
“既然蘇先生這麼想挑戰一下洋行的法務實力,那我們也可以給你上一課。”金能亨眼角閃出陰險一笑,“你有兩個鐘頭的時間細想——我在巡捕房的熟人已經收到我的口信。等到午夜鐘聲敲響,他們便會包圍義興船行,翻開每一塊地板,找到每一件可疑的證據——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那時,你的員工下屬們應該還興高采烈地留在蘇州河中,欣賞那可笑的中國戲劇吧?”
蘇敏官臉色微變:“這不合法——”
“本人剛剛競選成功,成為工部局董事,並且主持修改了相關法令。現在它合法了。我可以命令巡捕在任意時間搜索可疑的中國商鋪。”金能亨露出勝利的微笑,“從義興船行中得到的任何證據,我會讓人統統呈給大清政府,並且拿回豐厚的賞金。如果你不願看到這一切發生的話……”
他指了指桌上那皺巴巴的文書草稿。
“現在我要和朋友們去欣賞音樂演出了。”金能亨將一支鋼筆撂在桌上,“蘇先生,隨時歡迎你的加入。”
金能亨轉身,矯揉造作的笑容從臉上消失,大步而走,留下一道敞開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