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頓小姐臉色蒼白,縮在屋子一角,跟方才那神采飛揚的模樣判若兩人。
林玉嬋:“就這麼定了!謝謝您!”
然後低聲說:“不就是廢一個筆名嗎,多大點事!快跟你爸爸道謝!”
她那點稿費和教師薪水,連給自己做件衣服都不夠。金主不能得罪啊。
康普頓小姐不情不願地扭頭。
她對付毛掌櫃就是如此。利用他的愛女之心,讓那個頑固的禿頭掌櫃一點點讓步,從最初的不許女兒拋頭露麵,到現在允許毛姑娘拿薪水掙錢——雖然算不上徹底解放,但也是個差強人意的進步。
對康普頓先生也是如此。他把自己的女兒當金絲雀兒養,可就算是一隻鳥,養久了也有感情吧?
“露娜說的對,”康普頓小姐擦乾眼淚,鼓起勇氣,對自己的父親剖白心跡,“爸爸,我真的不想結婚,我想做職業……”
林玉嬋一把將她薅到一邊,狠狠給了個閉嘴的手勢。
跟長輩作對要循序漸進啊大小姐!
這邊在逼婚,那邊嚷嚷不婚,當場就是水火不容,一點調和的餘地都沒有。
“謝謝……”
有了郜德文的三千兩銀子注資,博雅公司趕在還款期限的最後一日,順利付了尾款,拿到了徐建寅設計、旗記鐵廠督造的蒸汽製茶機。
“作為她的丈夫,我對她魯莽的理財計劃很不讚同,我有權替她收回投資。我會讓她來致歉的。”馬清臣冷冷道,“我還有公事,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仿佛耳邊轟隆一聲,林玉嬋一瞬間火燒腦門,整個人被憤怒淹沒了。
當初在酒會上那個自私冷漠、兩頭不是人的軍事投機客,如今幾個月沒見,還是變本加厲的讓人討厭。
郜德文女俠哪哪都好,就是選老公不行!
不過如今馬清臣是李鴻章手下的官,她不敢得罪。
“這些投資已經換成了蒸汽機。由於是定製產品,鐵廠不能退貨。”她壓著情緒,不卑不亢地放慢語氣,“我可以保證,她的投資可以獲得正向的回報……”
馬清臣居高臨下,傲慢地看著她。
這個古靈精怪的中國姑娘簡直是個小女巫。自從新婚妻子認識了她,就不再是那個恪守傳統美德的中國婦人,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見,經常讓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權威受到挑戰。
“你今天是來付尾款的,小姐,彆以為我不知道這裡的商業運作流程。”馬清臣為大清督造洋炮局,也學了一些漢語專業詞彙,用起來頭頭是道,“你先把這些錢還給我。不然你就是冒犯上官,要治罪的!”
不等林玉嬋發話,馬車裡跳下一個怒氣衝衝的英國小姐,沒好氣地打斷了馬清臣的話。
“馬戛爾尼先生,上個月家母的生日宴會多謝您賞臉。”康普頓小姐的社交禮儀無懈可擊,即便是臭著一張臉,說出的客氣話也甜美異常,“這位中國小姐是我的朋友,我認為您今天誤會了。您的太太出於信任投資她的商鋪,您應該支持您太太的決定,支持中國女商人的創業,而不是粗暴地介入兩個女人之間的財務協定。這是對女性權益的踐踏,是不平等的……”
馬清臣禮貌性地握了握康普頓小姐的手,不為所動。
“林小姐,請你還錢。如果你堅持要霸占我家的錢財,本官隻能就請你到工部局理事衙門去訴冤了。”他那五官端正的臉上浮起冷笑,“至於康普頓小姐,看在令尊的麵子上,我不會向他透露今天見過你的事實。不然,如果康普頓先生知道你今天和中國女子同乘馬車,為了中國人不惜跟同胞紳士惡語相向,當街鼓吹女權主義那套瘋言瘋語……我想令尊會很失望的。”
康普頓小姐氣紅了臉,“你……你威脅我……你這個不尊重人的……”
“好了愛瑪,”他最後輕聲說,“原諒爸爸一時心急的口不擇言。你還小,我當然願意讓你留在我身邊……”
康普頓小姐轉悲為喜,用力抽鼻子。兩人忙著寒暄,一時顧不得旁邊的兩個女孩。
“不過,以後不許再向報館亂投稿了,這是擾亂我們的正常工作……”
康普頓小姐的笑容還沒綻放起來,就又垮了下去。
“這我做不到,爸爸!我的稿件都是經過審讀的合格文字,不是給你們搗亂!你不能因為她是女性而拒絕——”
在開庭之初他就發現自己的女兒狀態不對。直到聽到馬清臣喊出一句“班內特小姐”,其餘人隻道馬戛爾尼先生氣急敗壞,胡言亂語,沒往心裡去;隻有康普頓先生心裡咯噔一聲,盤桓心底的問號一下被掰直,困擾他許久的一個疑問,此時忽然揭曉了答案。
當他把“班內特是個女人”的可能性納入考慮範圍時,答案簡直太明顯了!
“我不想回去……”
“彆緊張。”康普頓先生微笑,“按慣例,大英按察使司衙門每結一案,《北華捷報》都會刊登庭審過程和判決文書。既然我找不到那位班內特先生,我需要你去確認一下有關細節。我知道中國女人通常不願意在公眾麵前出名露麵,你放心,我可以給你用化名。”
轟隆,轟隆……
所以林玉嬋稍微帶一帶節奏,大家就接受了這個說法:“可不是嘛。一個小囡,讓她端這些大鍋大勺,她也端不動啊,哈哈。”
還有人好奇:“這個桶是乾什麼的?——那個爐子呢?”
“先生,”林玉嬋冷靜地說,“先彆忙著把你的女兒嫁出去。方才的庭審你全程目睹,你想讓她——哪怕是萬一的可能性——經曆馬戛爾尼太太的困境嗎?”
康普頓先生一怔,才注意到,中國女孩沒走,全程聽熱鬨呢。
他自己的女兒化名班內特,今日把英國領事館攪得天翻地覆。他覺得這個中國姑娘多半是愛瑪找來的傀儡,配合著跟她一起玩火。
不過,這位林小姐今日的表現有目共睹。英文造詣比得上受過幾年教育的中產;而且至少膽識很過硬,臨場不怯,強過許多英國男人。
“康普頓先生,我理解你的擔憂。如果你的同事知道投稿人是個女孩,而且是你的女兒,會引發不必要的猜測,質疑你的公正性。”林玉嬋歎口氣,再次和稀泥,“可是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女兒可不止擁有E.C.班內特一個筆名。”
拜刻板印象所賜,康普頓先生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懷疑身邊這個穿襖裙的中國女孩,而是猜了幾個法國家庭的名字。這些深受浪漫主義和自由思潮荼毒的法國人,不論男女,都經常會大放厥詞,發表一些匪夷所思的離經叛道之言論。
康普頓小姐慫成一個棕色的毛線球,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我們家不缺那點稿費。今天晚上你就回家收拾東西,”康普頓先生敲著手杖命令,“我給你買最早的一班船票回威爾士,和你的母親一起,到你祖母的農莊上好好過兩年日子。她上次來信時提到了一個年輕的醫生……”
不管康普頓小姐到底哪年結婚,還是根本不結婚,這個假設必須安排上。
人群從英領館大門湧出。泰勒律師灰頭土臉,穿著中國下層勞力的衣裳,一時沒人認出來,一下被擠到了十幾碼外。
僑民們歡聲笑語,心滿意足地議論著:
匆忙成婚之際,她被愛情衝昏頭腦,滿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悅。全然想不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個不靠譜的男人身上,會帶來多少無儘的煩惱。
但她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雙重夾縫裡,居然還能找到一條曲折轉圜的路,儘管細得幾乎看不見,但畢竟有人將它踏了出來。從那條路的儘頭,吹來一絲自由的風,讓她覺得,命運重新回到了自己手裡。
她是衣食無憂的大小姐,被圈在小小一粒遠東明珠之中。就像一個生活在華麗城堡裡的脆弱的公主,旁人不讓她踏出城堡的大門,因為周圍都是險惡的泥潭和野獸。
她在書中讀到世間疾苦,葉公好龍地學會了平等和抗爭,也壯著膽子偷偷出門探險,以為自己是披荊斬棘的勇士。
“你就是錯了!你對社會最有用的貢獻就是嫁一個好人!道理你都懂,你就是要跟我作對!為了滿足你那點可笑的出風頭的意願,全然不顧整個家族的體麵!隻要你一天不悔過,就彆想出門!”
康普頓先生看自己的女兒哭得傷心,氣哼哼地站在一旁,狠下心不看她。
然後,銅鍋裡的茶葉通過鏈條,輸送到篩網上,隨後又轉到另一個案板上搗壓,最後,深色的茶葉從管道裡傾瀉而出,幾個夥計擺好馬口鐵罐,接滿之後,放到另一個平台上稱重、密封……
果然,洋人也逃不過人性規律。康普頓先生遙望庭審大屋,麵容落寞,無奈地搖搖頭。
“E.C.班內特先生今日大出風頭。會有許多人,出於各種目的,去調查他的背景。”他最後低聲說,“我不希望再看到以這個名字署名投遞的稿件——投去彆的報紙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