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第 228 章(2 / 2)

旗人最好麵子,即便眼下八旗沒落,大批旗人窮得揭不開鍋,也得擺上個窮架子,穿著長衫去茶館站著喝茶。你跟他提什麼等價交換、契約合同,他覺得你侮辱人。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氣有限,陌生人看到個年輕女子在主持廠務,第一反應是“老板娘”。

奧爾黛西小姐古板一輩子,頭一次遇上這麼個不要臉的貨,一時間忘了訓斥,捂著嘴一笑。

“我腿腳不方便。”

說著,站起身離開。

維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氣,隻好躬身相送,然後優雅一轉身:“林小姐……”

所以,便宜坊需要發展自己的獨特優勢,要讓有錢客人們舍得為這個優勢付錢。

林玉嬋用餐巾抹嘴,同樣表示沒空。

西洋機器早晚越來越普及。她也許是第一個摘桃子的,但她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遠處鐘聲敲響十一點。毛順娘到了午休時間。她伸手招呼另一個師傅頂替,自己解開頭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來。

看到一堆人圍觀,她又嚇得進回去。還是不習慣在公眾麵前露臉。

眾人又是一陣驚歎:“嘩,輪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紗廠一樣!”

機器不吃飯,相當於一個無限勞力。頻繁開關還費燃料呢。。

有人試探著問:“喂,老板娘,你們這製茶葉的機器,是從洋人手裡買的?洋人也肯賣?”

他們倒是有錢吃便宜坊的原價烤鴨,問題是,兩家飯菜質量差不多,誰願做那冤大頭,平白多付一倍的錢?

若在商業氣氛濃厚的廣州上海,肯定會有人花錢買時間,寧可多掏腰包,也要省那排隊的工夫。

但在萬事慢半拍的帝都,人人時間不值錢。就算是家財萬貫的富二代、官二代,也不介意隨便浪費一下午,玩鷹逗蟈蟈養鴿子抽煙,什麼耗時間他們喜歡玩什麼。

“我家老爺如今也身處嫌疑,停了職,得先自保,不能明麵上為您活動,否則更招惹嫌疑。隻能先儘量照顧著,讓您彆受太多皮肉之苦。您彆灰心,來日方長,先把這個冬天熬過去再說……”

林玉嬋謝了老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大清衙門效率賽蝸牛。楊乃武與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樣滾釘板,經受數年酷刑折磨,這才得以脫罪。

像她這樣無權無勢的孤女,一旦惹上官司,要想轉圜,時間大概就得以“年”記了。

老仆被人催著趕走了。她忽然想起什麼,起身追上。

“等等!”她喊,“能不能麻煩您……”

幾個官媒人把她架回去,陰陽怪氣地說:“想跑?美得你!”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把她和喧囂四九城隔絕成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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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林玉嬋處在應激性的亢奮情緒中,幾乎睡不著覺,閉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閃閃護甲套。無數似是而非的對策在她眼前左衝右突,又一道道炸為土黃色的渣。

偶爾有幾個主事官員,進來登記一下林玉嬋的姓名籍貫案情之類。詢問的信息多有重疊,看來並不是一個部門的。

林玉嬋當然叫冤,他們就裝模作樣地恫嚇兩句,根本不聽她解釋。

大清官場效率如此。案情進展太快不行,須得日拱一卒,慢慢的來,才顯得刑部有事乾。

有兩次,來詢問的官差色迷迷地盯著她看,還想動手動腳。被官媒人使個眼色製止了。

林玉嬋想,大概是文祥幫她說了話。

但文祥也隻能幫她到這了。她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說。

除了接受聞訊,其餘的時間也不能閒著。看守的婆子想讓她做女工,結果發現她手笨,彆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讓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後找出幾個大筐,丟給她。

“糊燈籠會不會?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彆吃飯!”

沒過幾天,林玉嬋這個“打外國官司”的“壯舉”,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

孤兒院鬨時疫、民眾打砸、釀成危機——起因是天災,不是人為。她決心進京也不是被誰攛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會是在這一步。

她把那幾天的行程拋出腦海。

然後,靠馮一侃幫忙,為文祥夫人解決家事,進而拜訪到文祥——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觀能動,隨機應變采取的行動。沒有旁人乾涉。

贈送文祥的洋貨被太後看到,太後對贈禮之人感興趣,提出接見——從這一步起,事態脫離她的掌控。

一開始慈禧的態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對洋務事業的開放心態。

她回憶當時在圓明園,自己一次次超常發揮,還因著同為女性,讓慈禧借題發揮,談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話題……

如果她有什麼錯,那就是表現太好了。

讓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賜又是賞,有點刹不住車,以至於裕盛忍無可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當麵反駁太後。

其實現在想來,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裝的。裕盛有心放任她賣弄。因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處,準備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贓。

那張語焉不詳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準備好的,就等個機會塞到誰的口袋裡,給文祥一記偷襲。

然後,慈禧也立刻意識到,頑固派和洋務派之間天平被傾斜得太過。她隻好順水推舟,“撥亂反正”,反過來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寬宏大量”地輕罰,順便賣裕盛一個麵子,讓兩派大臣都欠著她,都對她服服帖帖。

三十歲的慈禧,執掌政權漸入佳境,正學著玩弄權術、駕馭人心。她的開明心態不是裝的,整頓國家的誌向也不是假的,但她從頭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們的忠心。

而林玉嬋這個道具工具人,可以封賞也可以打殺,慈禧從頭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從慈禧決定召見她的那一刻起他,她的命運就不再握在自己手裡。

林玉嬋一看,筐裡都是竹條和精美的彩色花紙的,紙上繪著爭奇鬥豔的“壽”字花紋。

她聽人說過,太後的萬壽典上,會都有幾千幾萬個燈籠擺成壽字造型,博她老人家一笑。

林玉嬋彆無選擇,開始慢慢糊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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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睡著,走馬燈似的做噩夢,夢見自己成了豬仔館裡的囚犯。她千辛萬苦□□打洞逃出門,轉眼又回到了鴿子籠,手上依舊套著麻繩。最後她是累醒的,頭疼欲裂。

然後又陷入了第二個夢境,自己被關在一個類似齊府的後宅,外麵是哭喪似的吹吹打打,天地改,星河換,牆外架起電線,駛過火車,她身上的秀美紗衣腐朽成片。

蘇敏官一身西裝,匆匆而來,隔著牆,朝她點點頭,又匆匆而去。

林玉嬋煩躁到極點,倏然睜眼,突然一拍床板,大聲喊:“我不信!”

床板應聲噴出一層灰,幾隻臭蟲匆匆逃走。

她有著少年人的一腔意氣,她覺得古代雖險惡,自己至少比當代人多了兩個世紀的曆史沉澱。就算遇到深溝高坎,也能把這兩個世紀的前人經驗踩做高蹺,有驚無險地跨過去。

而仿佛一夜之間,她卻發現,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她陷在一個名叫“封建社會”的沼澤裡,汙濁粘膩的泥水翻湧而來,正慢慢浸過她的下巴。

外頭的官媒人咬著根鏽跡斑斑的水煙筒,隔門喃喃罵人:“就你會出聲!讓不讓人消停了!”

林玉嬋高聲叫:“還有沒有被子?火盆也行。入秋天涼,行個方便。”

沒人回答。林玉嬋乾脆鑽出冰冷的被子,牆角找根掉進來的樹枝,慢慢清理床板上的蜘蛛網。

封建的鐵拳,再重再無情,也得想辦法拆招。

或者說,大清朝的所有子民,從生到死,他們的命運從來都不在自己手中。他們的一生就像處在一個分崩離析的宇宙,隕石隨時可能砸落,砸在誰頭上都不冤。

而她,隻不過是幾億“被安排”的屁民中,十分不起眼的一顆狗尾巴草。

有可能逆轉命運嗎?

林玉嬋對官場的運作方式一竅不通。如今也不會有人給她現補課。她的銀錢行李估計早就被充公了,眼下一文錢也使不出來。

但是……等等!

林玉嬋低頭一看,文祥拿著的是同文館的英文教材。赫德提供的靠譜版本。

林玉嬋複盤到一半,突然發現華點。

裕盛怎麼知道她住哪!

她去拜訪文祥,被裕盛的眼目看到,這不奇怪;可外城是漢人聚居區,她跟著奧爾黛西小姐下榻宣武門南堂的事,隻有當地的教士嬤嬤知曉。她們不可能滿京到處宣傳。裕盛也不太可能派人跟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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