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被人催著趕走了。她忽然想起什麼,起身追上。
林玉嬋當然叫冤,他們就裝模作樣地恫嚇兩句,根本不聽她解釋。
大清官場效率如此。案情進展太快不行,須得日拱一卒,慢慢的來,才顯得刑部有事乾。
有兩次,來詢問的官差色迷迷地盯著她看,還想動手動腳。被官媒人使個眼色製止了。
林玉嬋想,大概是文祥幫她說了話。
但文祥也隻能幫她到這了。她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說。
除了接受聞訊,其餘的時間也不能閒著。看守的婆子想讓她做女工,結果發現她手笨,彆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讓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後找出幾個大筐,丟給她。
“糊燈籠會不會?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彆吃飯!”
沒過幾天,林玉嬋這個“打外國官司”的“壯舉”,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
孤兒院鬨時疫、民眾打砸、釀成危機——起因是天災,不是人為。她決心進京也不是被誰攛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會是在這一步。
她把那幾天的行程拋出腦海。
然後,靠馮一侃幫忙,為文祥夫人解決家事,進而拜訪到文祥——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觀能動,隨機應變采取的行動。沒有旁人乾涉。
贈送文祥的洋貨被太後看到,太後對贈禮之人感興趣,提出接見——從這一步起,事態脫離她的掌控。
一開始慈禧的態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對洋務事業的開放心態。
她回憶當時在圓明園,自己一次次超常發揮,還因著同為女性,讓慈禧借題發揮,談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話題……
如果她有什麼錯,那就是表現太好了。
讓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賜又是賞,有點刹不住車,以至於裕盛忍無可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當麵反駁太後。
其實現在想來,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裝的。裕盛有心放任她賣弄。因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處,準備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贓。
那張語焉不詳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準備好的,就等個機會塞到誰的口袋裡,給文祥一記偷襲。
然後,慈禧也立刻意識到,頑固派和洋務派之間天平被傾斜得太過。她隻好順水推舟,“撥亂反正”,反過來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寬宏大量”地輕罰,順便賣裕盛一個麵子,讓兩派大臣都欠著她,都對她服服帖帖。
三十歲的慈禧,執掌政權漸入佳境,正學著玩弄權術、駕馭人心。她的開明心態不是裝的,整頓國家的誌向也不是假的,但她從頭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們的忠心。
林玉嬋心跳驟然加速,臉貼牆小聲喊:“馮師傅!你回來了!”
頓了頓,又遲疑,問:“見到敏官了?信都送到了?”
“博雅公司送到了。他們已知你困境,正在找人想辦法。你那幾個經理夥計雖不是道上人,但臨危不亂,確是有勇有謀、忠心護主的好人。”
林玉嬋忍不住笑,小聲解釋:“他們都有經驗了。”
馮一侃接著說:“那個洋炮局總辦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這朋友交得真值,上來就問我要不要闖京劫獄。倒給我嚇一跳……不過洋人那裡就不太順了。報館不收中國人的投稿,連門都不讓我進。我求爺爺告奶奶,把那信留門房,也不知會不會讓人當垃圾扔了。總稅務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趕,你相識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他們說無能為力。”
林玉嬋點點頭。本來就是“飽和式救援”,不期望每條線都能接上。
“那……”
“嗐,”馮一侃忽然歎口氣,“你家蘇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他剛登船走……”
林玉嬋心裡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寫給蘇敏官的那兩個字,看來是被馮一侃直接送到了義興,跟他擦身而過……
而林玉嬋這個道具工具人,可以封賞也可以打殺,慈禧從頭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從慈禧決定召見她的那一刻起他,她的命運就不再握在自己手裡。
林玉嬋越聽越煩躁,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看著他一張嘴開合,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仿佛一根細細的火線穿過她四肢百骸。她一瞬間又有暴力衝動。
有人要把事鬨大!
寶良聽她這麼一問,麵露難色,警惕地看看周圍,然後壓下帽簷,悄聲說:“恭親王攬權納賄,徇私驕盈,目無君上,我阿瑪被幾個翰林院的人說動,想試著通過這件案子,把那鬼子六給參倒……”
林玉嬋覺得匪夷所思:“就憑一張偽造的洋行信?”
能把領班軍機大臣、議政王、洋務派頭頭——恭親王奕,給扳倒了?
寶良反問:“為何不行?”
她想起曆史書上讀過的材料。洋務派並非一帆風順。因著觸犯諸多滿洲人利益,不少洋務派官員都始終被猜忌、被怨恨、乃至被彈劾陷害……
就說那個洋務代表恭親王奕,一生也有幾起幾落,並非始終坐在那領頭羊的位置上。
一封假信不足為道。但如果恰好趕上洋務派處於低穀的風口,一句說錯的話,一樁行錯的禮,都能成為開刀的借口。
寶良忽然離了座,撲通跪在她腳邊,輕輕給了自己兩巴掌。
“林姑娘,我該死!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我已經去求了刑部的朋友,咱們儘快成婚,這樣就可以把你接到我府裡去住,隻要偶爾應付傳喚就行了。也許不能給你脫罪,但若真要判你,我可以運作,找個家生婢子代替,不是難事……”
林玉嬋越聽越煩躁,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看著他一張嘴開合,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仿佛一根細細的火線穿過她四肢百骸。她一瞬間又有暴力衝動。
忽然,幾聲竹板脆響,從胡同裡飄進她耳中。
“大清江山一統,軍樂民安太平。萬國來朝納進奉,出口成章合聖明……”
走街串巷的藝人晃著竹板,隨口給自己做廣告。
林玉嬋聽到那熟悉的腔調,沉下心,站起來,伸出手:“婚書還回來。”
寶良:“啊?”
“婚書換自由,咱們一開始不就是這麼約定的嗎?如今你無法履行承諾,抱歉,我不嫁了。”
寶良炸毛:“婚姻大事怎麼是交易呢!況且林姑娘,你倒是給我想個更好的轍啊!你再呆在此處,說不定明天就有人來對你用刑了!”
林玉嬋沉默片刻。
“下個月太後萬壽。這時節,刑獄不祥吧?”
寶良賠笑:“是,是,你想得周到。”
他是小小的誇張了一下,沒把她嚇住。
“你要娶的是正房太太,不是八大胡同裡隨便贖出來的、當玩意兒的姑娘吧?”
“是是是!那當然,你怎麼能跟那些個女子比呢?除了一個虛名兒我給不了,但我會用行動證明,隻歡喜你一個,絕對不會變心……”
“那好。”林玉嬋不動聲色撩眼皮,“要結婚就得有個結婚的樣。我廣東人,講風水。廣州有個陰陽先生王老吉,我最信。你把他請來算吉日。我待在這兒,還能跑了不成?”
“婚書換自由,咱們一開始不就是這麼約定的嗎?如今你無法履行承諾,抱歉,我不嫁了。”
寶良炸毛:“婚姻大事怎麼是交易呢!況且林姑娘,你倒是給我想個更好的轍啊!你再呆在此處,說不定明天就有人來對你用刑了!”
寶良賠笑:“是,是,你想得周到。”
“你要娶的是正房太太,不是八大胡同裡隨便贖出來的、當玩意兒的姑娘吧?”
“是是是!那當然,你怎麼能跟那些個女子比呢?除了一個虛名兒我給不了,但我會用行動證明,隻歡喜你一個,絕對不會變心……”
“那好。”林玉嬋不動聲色撩眼皮,“要結婚就得有個結婚的樣。我廣東人,講風水。廣州有個陰陽先生王老吉,我最信。你把他請來算吉日。我待在這兒,還能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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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良走後,天擦黑。院中的官媒人把其他女犯趕回屋,自己買回幾斤牛心柿,坐在院子裡,吸溜吸溜吃得香。林玉嬋回到自己的單間房,靠牆根坐好。
片刻後,篤篤篤,有人敲牆。
也好。免得他為難。
馮一侃:“……然後我搭船回天津,您猜怎麼著?”
馮一侃在一周之內跑了半個中國,緊趕慢趕回到他的寶貝茶館,氣還沒喘勻,正撞上蘇敏官帶了幾個人,把茶館裡那點造反家當掃蕩乾淨,一人身上兩把刀!
“……他說,保命為上,其餘一切虛頭兒都不要緊。上海那邊你不要擔心。那個什麼對賭協議,他給你個寬限。你就算年底回不去,他也不會收你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