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的一聲,箱蓋扣上。眼前漆黑。身邊有人輕輕喘息。
就說那個洋務代表恭親王奕,一生也有幾起幾落,並非始終坐在那領頭羊的位置上。
馮一侃在一周之內跑了半個中國,緊趕慢趕回到他的寶貝茶館,氣還沒喘勻,正撞上蘇敏官帶了幾個人,把茶館裡那點造反家當掃蕩乾淨,一人身上兩把刀!
“姐姐,我和康普頓先生又歎口氣,給她遞過一遝信紙。
隻是偶爾的一瞬間,他的眼神突然肅穆起來,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天決心。
終於回到天津港。蘇敏官令赫德下車,引他進入一個破破爛爛的茶館。他和茶館裡的人交接了幾句,片刻後轉身。
而且李鴻章能請動聯名的諸多官員,非耗費巨大人脈資源做不到。有人不禁疑惑,這點人情用來做什麼不好,非要用來翻一把陳芝麻爛穀子,給自己掀出幾個噴嚏來,有意思嗎?
幾個健壯的婢子跟上來,半拉半拽,把林玉嬋往門口的小轎子裡塞。
林玉嬋:“等等!”
一個行人側目。
寶良的神色猙獰了一瞬間,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婦回家,看什麼看!”
他現在有婚書在手,可不算強搶民女,算合法接親,誰敢有意見?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聾,一點沒攔著。林玉嬋出了這個門就和他們沒關係。
林玉嬋被人推進小轎,掀半個簾,認真看外麵景色。
灰色的牆,土色的路,遠處喇嘛廟的白塔金頂。小販拖長了聲音吆喝磨剪子戧菜刀。
轎子在一個小四合院門口停下。
林玉嬋懷疑地問:“裕大人府上?”
駱駝把式笑道:“大部分是空的,有幾個箱子裡有點藥材鹽布之類。但姑娘你看,我家這貨都是捆好了的,要運到通州運河市場去。現在不賣哈。您要買小件,去前門大街,什麼都有。”
林玉嬋從身上摸出一塊銀子,悄悄塞過去:“反正等著也是閒著,我挑點東西玩。”
她指著油氈布下麵露出的一條紅配綠花邊,故作興趣地說。
院子裡倒是新打掃過,裡外兩進,牆麵有新漆,地上落葉掃在角落,石磚地上倉促擺著幾盆花。
一個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開門的堂屋牆邊。看體積,像是自己之前帶來的行李盤纏。
林玉嬋屏息而立,過了幾秒鐘,才平心靜氣,對寶良道:“既然是裕大人運籌帷幄,救我於水火,我理應前去拜謝。你們不是最講禮數嗎?怎麼不帶我去見他?我做了你家媳婦,也總得拜見公爹吧?”
寶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縫裡的汗,笑道:“他……可能還有點生你的氣。最好彆見。先讓他適應適應。”
林玉嬋心想,裕盛出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氣?
她敷衍:“先讓我看看行李少沒少。”
說話間,林玉嬋已經邁入堂屋,檢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隨身銀兩和銅錢不翼而飛,其他東西倒是一樣沒少,連個梳子都胡亂丟在布袋裡。看來刑部的人知道她沒什麼油水,抄東西也抄得很馬虎。
寶良湊到她身後,笑問:“喜歡這裡嗎?”
他這一個月過得不痛快。父親裕盛大概是犯了太歲,莫名其妙被李鴻章擺了一道,焦頭爛額應付不暇,白頭發都多了一大把。他這個做兒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鬆幾個月,此時也不得不床前儘孝,承擔起照顧老父的責任。沒時間去探望他心愛的姑娘。
裕盛脾氣上來時,隨意打罵嗬斥,罰跪罰寫字,他也得受著。
但在他心裡,希望的小火苗始終未滅。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終於開花結果。林姑娘獲釋了!
當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許就是太後天威難測,誰說得準呢。
這個金屋藏嬌的彆院是倉促收拾出來的,雖然不大,裡頭鋪陳了不少珍玩,應該比她在上海那個小破樓要舒服得多。
他擺著燈燭紅紙,美滋滋地看著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飯,她就算知曉自己案情的真相,估計也鬨不動。
寶良忽然看到林玉嬋拿出個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馬聚源的帽子!給我的?”
不由分說搶過來,摘下自己頭上冬帽,把這新的往腦袋頂一戴——
林玉嬋一瞬間來火,冷冷道:“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適。”
寶良是個典型旗人大扁頭,把那帽子往腦袋上扣了好幾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京師的官兵用慣了粗大的筒子槍,大概沒想到洋槍還能造得這麼小巧。她把這槍裝在襯絲絨的漆木盒子裡,上個鎖,讓人當成梳妝盒,砸都懶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會造東西。
寶良如癡似醉,光光的腦門上一頭冷汗,突然意識到,林姑娘以前反複說的“不中意”,也許、可能、大概、似乎……是來真的!
可是他這百裡路已經行了九十九,已經把姑娘請到了洞房裡,怎麼偏偏這時候突然翻臉?
“你息怒,彆衝動,”寶良白著臉說,“婚書你賴不掉。你這是謀殺親夫,我、我叫人了!”
蘇敏官被幾個人推著後背,暗暗蓄力一掙。
太後生日,這麼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婁子。不等“水龍局”趕到,街坊鄰居已經自行出動,有的敲鑼,有的打水,有的遞送桶盆,有的在旁邊叫喊鼓勁兼看熱鬨……
“是裕盛裕大人彆院!”內城旗人多少都沾親帶故,大膽八卦,“平時就是個留客的去處,這兩日忽然布置起來了,彆是要置外室,哈哈,開門紅……”
“……鳥槍?”
不知何人腦洞大開,慌亂驚呼:“撚匪打進京啦!”
自古謠言傳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來就可疑。裡頭又傳出槍聲……
北京城並非固若金湯。嘉慶年間就有天理教起事,幾十個農民拿著鋤頭一路打進紫禁城,宮女太監大臣侍衛爭相逃跑。當時還是皇子的道光爺挺身而出,一把鳥槍轟死幾個反賊,這才扭轉局勢,以一己之力,將大清朝“皇宮淪陷”的恥辱推遲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紀的北京人無不記得這驚心動魄的一日。京師承平日久,大家膽子都小。
“快跑啊……撚匪作亂啦……”
幾個押送的兵馬司捕盜也被嚇了一跳,不滿地嘟囔:“哪裡有匪,老子們一路巡邏……啊!”
被銬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個當胸肘擊,把離他最近的捕盜打倒在三尺之外。緊接著踹倒另外一個,靈巧一躥,擠進不知所措的街坊群眾當中。
兵馬司捕盜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著自己手裡的一根孤零零辮子。
“X他大爺的,反賊!追!”
“讓開!捉反賊!”
這一喊不得了。百姓們聽到兵馬司的人嚷嚷“反賊”,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拚命朝胡同外頭踩踏。
“果然是撚匪!撚匪打進京了!彆管這兒了,快回家關門呀!……”
劈裡啪啦,四合院裡的火點燃了胡同裡的大棗樹,著火的樹枝又掉在路邊亂停的兩輪板車。她手裡還挽著寶良的辮子,踉蹌好幾步才被迫鬆開,寶良的哀叫聲痛苦變了調。
胡同裡一扇門吱呀開了,衝出一個怒發衝冠的旗人老太太,叉腰怒喝:“我的侄女婿是三品亮藍頂子的參領,誰敢踩我家的煤?”
兵馬司捕盜也都是小人物,免不得叫聲“姑爸爸”,道歉請個安。一轉眼工夫,兩個“小賊”不見了。
銀子是慈禧贈的,十塊鮮亮燦爛的大元寶,她拿著嫌燙手,不如交還給百姓。
駱駝把式眼睛瞪得賊大,掂掂那銀子,誠懇道:“姑奶奶眼光真好。”
他這平平無奇的的絹布,一匹也就一兩半銀子。這姑娘有錢沒處花,一出手就是足重十兩銀錠,買著玩!
讓他把身上衣服扒下來,沿城牆跑一圈都成啊!
說著一揮手,叫駝伕:“大頭二頭!起來乾活兒了嘿!”
費儘九牛二虎之力,解開一個駱駝背上的油氈布,給她看箱子裡的布。
林玉嬋看了兩眼瞧不上,又要看另一個駱駝背上的藥材。駱駝把式隻好又命令解開一條油氈布,回頭去收拾第一個駱駝。挑挑揀揀半天,逐漸沒那麼殷勤,讓她自己看。
不遠處的城門口還亂著,幾個步軍營官呼哧帶喘地跑回來,垂頭喪氣地報告:“喇嘛不見了……”
駱駝把式偶爾吆喝幾句。駱駝的大掌踩在土道上,駝峰輕柔地顛簸,好像海浪裡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