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接受聞訊,其餘的時間也不能閒著。看守的婆子想讓她做女工,結果發現她手笨,彆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讓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後找出幾個大筐,丟給她。
“誰要你掏錢。”
蘇敏官一句話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擺下的槍,凜冽而沉默,呼出的氣息似刀鋒,宛若一幅水彩畫中走出的哀兵。
然後一邊一個,去“拉架”,一個捂她的嘴,一個按她的腳!
這裡又不是正式牢房,關的都是沒家沒業的孤女,她們的清白一文不值。一牆之隔就是刑部,偶爾會有官差老爺付幾個錢,進來找找樂子,也是官媒人賺外快的機會。
箱子裡堆著些乾藥材,乾燥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藥味徘徊不去。
忽然,蘇敏官胸膛微微起伏,輕輕笑起來。
她收斂著力氣,慢慢幫他把那麻布批單扯掉,發現裡麵的喇嘛坎肩根本就是掛上去的——他兩隻手銬在一起,沒法真穿。
林玉嬋止不住低聲傻笑,沒笑幾下,耳畔溫熱,他低下頭,和她交頸纏綿。
駝隊下了一個小小的土坡。她全身一飄,被那瞬間的失重感拋了一下。
咣當。
林玉嬋怒不可遏,便忘了哭,再次用力吮下去,滿意地聽到一聲輕抽氣,黑黑的看不清他神色,但至少一定在皺眉。
大風刮過,木箱和油氈布碰撞,發出啪啪的輕聲。
林玉嬋忍不住笑,小聲解釋:“他們都有經驗了。”
馮一侃接著說:“那個洋炮局總辦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這朋友交得真值,上來就問我要不要闖京劫獄。倒給我嚇一跳……不過洋人那裡就不太順了。報館不收中國人的投稿,連門都不讓我進。我求爺爺告奶奶,把那信留門房,也不知會不會讓人當垃圾扔了。總稅務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趕,你相識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他們說無能為力。”
林玉嬋點點頭。本來就是“飽和式救援”,不期望每條線都能接上。
“那……”
“阿妹,走!”
林玉嬋驚奇地發現,駱駝竟然是能跑的!
而且跑得飛快,不亞於小汽車!
她一瞬間頭重腳輕,五臟六腑全都懸空吊了起來,差點被甩下去,驚叫道:“喂,這個你沒學過!”
通州是京杭運河終點,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鬨,進出的駝隊幾十個。一頭駱駝脫韁放風,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小小風波。
和馬不一樣,馬兒奔跑之時,前雙蹄和後雙蹄同時著地,坐在上麵前後搖晃,好似乘風破浪;而駱駝不一樣,左雙蹄和右雙蹄同時著地,左右擺動,錯落有致,好像遊樂園的過山車。
蘇敏官憑經驗和本能,一發啟動,那駱駝就跑出了自己的風格和水平,不聽他話了!
鄉間的土路坑坑窪窪。駱駝的大掌如履平地,頃刻間超了兩輛馬車、一頭小毛驢,一個騎馬的官差。那駱駝忽然見到一隻烏鴉,來了興致,橫衝直撞地追起來。
林玉嬋隻能緊緊抓住駱駝背上一撮毛。好在駱駝寬大穩當,隻要夾緊了,也不太容易掉下去。
兩人漸漸掌握訣竅,用韁繩抽打駱駝身側來轉彎。
大清時的華北鄉下,饑荒、瘟疫和戰亂連綿,很少見到江南一樣人煙稠密的村莊。一頭發瘋的駱駝沿著潮白河古驛道奔跑,沿途隻有幾個人注意到,喊兩聲,但那駱駝一陣風似的跑走了,也沒人追得上。
入冬的華北大地凜冽蕭索,兩側的田地毛躁荒蕪,野貓野狗在路邊紮堆,孤墳枯井點綴著低矮的山丘古道。蒼白的夕陽把那個奔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這不是個太光彩的辦法,說出來多少難以啟齒,因此當時馮一侃替她傳話時,林玉嬋並沒有對馮一侃明言,而是扭扭捏捏地寫了個小條子,托他帶給蘇敏官。
以蘇敏官的反應能力,應當能意會。
可是陰差陽錯,馮一侃到達上海之時,蘇敏官已經啟程來津。這一句小小的暗示,就這麼跟他錯過了。
林玉嬋忍不住想,要是他知曉了這個劍走偏鋒的辦法,會不會後悔白花十萬兩?
蘇敏官用手捋一捋客房的門窗桌椅,對衛生狀況還算滿意。又讓小廝搬來柴炭,燃起壁爐,一室升溫。
林玉嬋踩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從後麵抱住他,默默掉眼淚。
林玉嬋越聽越煩躁,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看著他一張嘴開合,樣的表情。
維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氣,隻好躬身相送,然後優雅一轉身:“林小姐……”
所以,便宜坊需要發展自己的獨特優勢,要讓有錢客人們舍得為這個優勢付錢。
“喂,彆亂動。”
解開麻繩,掀開油氈布,搬下一個個箱子麻袋……
忽然,一個駝伕驚訝地叫了一聲。本來該是個半空的箱子,他一用力竟然沒拉動!
一頭駱駝負重四百斤,背上多兩個人的重量,對它來說根本小意思。
可是對人來說就很不一樣了。
駝伕一愣神的工夫,箱子蓋突然掀開,駝伕隻見一道灰影竄出,緊接著嘴被人捂住,後腦勺微微一痛,軟綿綿暈了過去。
“糊燈籠會不會?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彆吃飯!”
沒過幾天,林玉嬋這個“打外國官司”的“壯舉”,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
“嗐,”馮一侃忽然歎口氣,“你家蘇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他剛登船走……”
林玉嬋心裡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寫給蘇敏官的那兩個字,看來是被馮一侃直接送到了義興,跟他擦身而過……
林玉嬋吃上兩個月來的頭一頓肉——不是湯裡漂的油點葷腥,不是用來提味的內臟下水,而是一整隻新宰的雞!
還是米其林三星間諜做的!
燉在濃鬱的湯裡,鮮白的肉,酥爛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她再也顧不得形象,連皮帶骨狼吞虎咽,明明肚子脹得難受,還是舍不得放過一口。
林玉嬋越聽越煩躁,一時間好像有點靈魂出竅,飄在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著寶良下跪的畫麵定格,看著他一張嘴開合,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仿佛一根細細的火線穿過她四肢百骸。她一瞬間又有暴力衝動。
有人要把事鬨大!
寶良聽她這麼一問,麵露難色,警惕地看看周圍,然後壓下帽簷,悄聲說:“恭親王攬權納賄,徇私驕盈,目無君上,我阿瑪被幾個翰林院的人說動,想試著通過這件案子,把那鬼子六給參倒……”
“……洋務派的滑鐵盧?——中國官場內訌,與外國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擊手段……”
洋人還算給麵子。林玉嬋偷送去報館的爆料求救信,不知為何被改頭換麵,以一個自由記者的名義,掐頭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跡。
內容麼,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黴冤情,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觀的層麵——頑固派和洋務派的明爭暗鬥上。
林玉嬋忍不住放聲大叫。
等到天擦黑,路邊人漸漸多起來,有了地攤和茶鋪、棧房和貨倉。天津口音的客商風風火火地來去,驢車獨輪車堵成一團。
騎著駱駝太拉風。蘇敏官叫停了駱駝,跳下來,又把林玉嬋接了下來,拍拍那駱駝腦袋。
駱駝識路,自覺向後轉,揚著小船一般的蹄子撒歡奔走。
林玉嬋還沒站穩腿腳,驀地有人趕到身邊,粗聲說話:“喂,老大,怎麼去了一天才回來?喏,你的槍。”
小棚子是租給往來客商船戶,用來打尖休息的,裡頭不太乾淨,但有鍋有灶,算個自助民宿。
洪春魁打招呼就正常多了,言簡意賅:“林姑娘,瘦了。吃苦了吧?多吃點。這裡安全,好好休整幾日。”
天津就這麼一家涉外旅館,不僅是洋人開會辦公之所,許多官員下榻、華洋磋商、乃至條約簽訂,都選在此處。小廝侍從都訓練得口風嚴謹,深諳西式服務精神,不該問的一概不問,倒是個藏身跑路的最佳去處。
這一個月來,蘇敏官津滬兩地來回跑,對天津港熟悉得如數家珍,知道去哪兒最安全。
林玉嬋還沉浸在難以言說的愧疚感中,渾渾噩噩的,被蘇敏官又從懷裡掏了一錠銀子,讓人準備客房和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