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第 237 章(2 / 2)

她幾乎忘了!

匆匆忙忙翻舊衣。

寶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腦運到自己的彆院,她假裝檢查物件的時候,其實還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幾樣最重要的東西。

蘇敏官隻好收攏手臂,輕而易舉地壓住了她的搏鬥欲。雙手放不開,隻能用舌尖一點點安撫這個在荊棘裡滾了一圈、渾身紮了刺的姑娘。

直到她終於平靜下來,側著腦袋,順從的伏在他胸前,輕輕抽噎著,不說話。

他才低聲道:“總之彆擔心。你走出刑部之後就是自由人,沒案底,名聲、產業、人脈、還有那九品誥封,一概都在……”

林玉嬋心頭飄飄忽忽的,依然覺得像在夢裡。

她小聲補充:“案底還是會有吧?縱火、城內鳴槍、劫持朝廷命官……除非寶良不報案。”

蘇敏官輕輕吻她額頭,說:“寶良不會報案的。”

他的聲音帶著寒氣,好像一枚冰刀,在她心裡刮了一下。

不等她問,他馬上又說:“對了,我五日前從上海出發,你的經理們已經開始年底盤賬。沒有你監督,做得也還算勉強合格。”

林玉嬋笑一笑。蘇敏官眼裡的“勉強合格”,套入博雅標準,已經屬於非常優秀,應該發獎金。

蘇敏官扣上披風風帽,雲淡風輕地拉她上踏板,摸摸扶手上的漆。

“反正今年輪運不掙錢,我都沒錢保養她,賣了就賣了……唔,瞧,洋人這漆質量真不錯。”

他說得很是輕描淡寫,故意顯得很絕情,好像個拋棄舊愛的渣男。

林玉嬋輕輕咬嘴唇,看到那本該是那個大胡子船工站的位置,此時換了個鬥雞眼水手,眯著眼,一邊對洋人乘客笑臉相迎,一邊轉頭斥道:“三等艙!三等艙!瞎了?三等艙!”

洋人輪船公司搶客源,價格戰已經打到白熱化。又值海河化凍後的第一班船,乘客擠著腦袋往船上衝,秩序一片混亂。

蘇敏官遞上船票,不卑不亢說:“二等艙。”

洋人的輪船洋人的規矩。一等艙不再對華人開放。中國人再有錢也隻能買二等,還得排隊,二等艙有富餘了才出售給華人。

鬥雞眼接過船票,看了一眼。

“滿了。去三等艙。到岸找公司補票價。”

林玉嬋和蘇敏官對看一眼。

由於價格超低,船票超售,他們被“降艙”了。

以前義興也有這種情況,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請到休息間,等船開,船長或大副親自來賠禮道歉,跟幾位商量一下,送點小禮物,或是許諾下次乘船打折,看誰願意挪個尊步,暫時委屈幾個鐘頭。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艙位空出來,立刻派船工把人請回去。

有旅行需求的客商就那麼些,大家都是熟人,人情社會,麵子是互相給的,這事一般都能皆大歡喜的解決。

可是在洋人輪船上就不一樣了。一個小小的水手都有權利決定給誰降艙,標準隻有一個:種族。

在洋人輪船上鬨事可是重罪,會被直接丟給巡捕解決。林玉嬋使個眼色,兩人先去三等艙落座。

一下到底艙,就聞到一股騷味。原來有人運了一批綿羊,擠占了一半地方。綿羊咩咩叫,羊糞到處滾,三等艙乘客隻能捂著鼻子,擠坐在另一側通鋪竹席上。

輪船鳴笛離港。三等艙乘客排隊時間最久,很多已經半日沒有吃喝,十分疲憊。有人去廁所等位,有人踏著彆人的腿腳,去水桶打水。

水桶旁邊守著人:“這是長途輪渡,每人每日隻發一磅淡水,解渴、洗漱全在其中,大家省著點用!”

話音一出,抱怨聲一片。

“這是誰說的?一磅是多少,十兩?十兩清水,喝都不夠,讓我們挨六天?”

“東家臨時規定,我們也沒辦法。”

蘇敏官白她一眼,攏過她的手,將那兩個麵人的碎塊倒在自己掌心,晃了晃,碎塊不分你我地摻在一起。再取張紙包起來。

林玉嬋覺得不必那麼隆重。但古人思維,帶人麵的偶像,即便是玩具,也不能隨手亂丟。

於是終於有個借口出門。林玉嬋把自己裹嚴實,熄了壁爐,帶足銀兩,高高興興貼在男朋友身邊。

把麵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園裡,沿維多利亞道邊緣散步。走出租界,東北城角有戲院“大觀樓”,樓下是茶座,兩人叫了壺茶,遠遠聽著戲,近處聽著四下食客們的閒談。

天津港是商貿薈萃之處,直隸總督駐地,京城洋務第一站。人們近水樓台先得月,總能打聽到京師裡的最新動向,有時被北京本地人還知道得快。

林玉嬋聽聞,太後的壽辰風風光光地過了,那壽宴上升起無數璀璨紙燈籠,一盞造價據說二十兩銀子,組合成福壽二字,堪稱奇觀;但也有人壓低聲音說,太後生日當天其實並不太平。有撚匪反賊混入京城,試圖行刺太後皇上。所幸事泄,讓兵馬司的捕盜給截了下來,隻小小地鬨了一場。

蘇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經在一整日的搏鬥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樣子,裡裡外外都是泥塵,細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開房時天光漆黑,不然那門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讓他進。

蘇敏官抖掉燒黑的煙灰,敲敲手銬聽聲音,第三次站起身來,把鋒利的王麻子剪刀固定在桌縫裡,拉開藍光閃閃的刃——

哢嚓!

還得感謝那些名頭響亮的“撚匪”。那日京城發生的一切騷亂,都可以被地方官扣鍋在他們頭上。

至於某喇嘛廟讓人擅闖,丟了一套衣服,以及某駝隊駱駝無端丟失的小事……

沒聽人議論起。估計以後也不會有人提。京城治安一般,這種小小罪案從來都是苦主啞巴吃黃連。

“我讓人買了藥膏……”

他沒回應這句話,一言不發,張開手將她抱起來,拋回床上。被子翻起大波浪。

到底誰欺負誰!

她跟他較著力,被翻過身子的時候,扭頭,可憐兮兮說:“疼。”

一個字是定海神針。他慌忙住手,把她抱到身上拍拍,小聲保證:“下次就好了。”

“想要薑汁撞奶。”

蘇敏官:“……你有錢。自己買去。”

一頭駱駝負重四百斤,背上多兩個人的重量,對它來說根本小意思。

可是對人來說就很不一樣了。

駝伕一愣神的工夫,箱子蓋突然掀開,駝伕隻見一道灰影竄出,緊接著嘴被人捂住,後腦勺微微一痛,軟綿綿暈了過去。

“糊燈籠會不會?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彆吃飯!”

沒過幾天,林玉嬋這個“打外國官司”的“壯舉”,也潤物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

“嗐,”馮一侃忽然歎口氣,“你家蘇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義興的時候,他剛登船走……”

林玉嬋心裡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寫給蘇敏官的那兩個字,看來是被馮一侃直接送到了義興,跟他擦身而過……

林玉嬋吃上兩個月來的頭一頓肉——不是湯裡漂的油點葷腥,不是用來提味的內臟下水,而是一整隻新宰的雞!

還是米其林三星間諜做的!

燉在濃鬱的湯裡,鮮白的肉,酥爛的骨,嫩得入口即化。

第一顆扣鬆開,他喉頭不自然地滑動一下。帶著香氣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濕了一小片衣料。

“阿妹。不用。”

林玉嬋從浴缸裡撐出兩寸身子,解他第二顆扣子。

一邊很正經地說:“我會分期還款。往後博雅利潤中屬於我的部分,我會定期存進銀行裡義興的戶頭……”

蘇敏官耳根微微一紅,看著霧氣裡那一雙纖長翕動的睫毛,忍俊不禁,輕聲告訴她:“銷了。”

她話音一滯,解第三顆扣子。

“我會慢慢還現銀。”她堅持,“十萬兩白銀,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潤。現在看起來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掙出來。你不許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這個債。但總得把話說清楚,讓他知道,她隻是單純的想對他好,不是因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

“阿妹……”

蘇敏官想說什麼,神智被她靈活的雙手時時打亂。她解開最後一顆扣子,幫他把短褂往下一脫——

蘇敏官聞了一肚子綿羊味兒,看著自己心愛的輪船變成這樣,哪裡能忍。

他拉著林玉嬋進走廊,熟門熟路找到船副室,敲開門。

“這裡有女眷,得換二等艙。行個方便。”

船副一張大圓臉,鼻頭卻尖尖窄窄,眯著眼打量人,好像一隻肥胖的大公雞。

他忽然起身,笑著拱手:“喲,這不是蘇老板麼!嘿嘿,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寶順的船上啦?”

“寶順”二字格外重音強調。說完,往太師椅上一躺,翹個二郎腿,笑嘻嘻地看著蘇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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