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的台球和現代還是頗有區彆的。林玉嬋覺得自己手裡的球杆沉重得很,不知是什麼木材做的。台球桌並非石板,而是木質,邊緣也沒有橡膠擋板,而是全木。杆頭鑲嵌大理石,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質,似乎是象牙製成的。
自然也沒有那種方塊形的巧克粉。林玉嬋摩挲杆頭,雖然自己很久以前打過幾場,但這一次應該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廳也是今年才在上海開起來,來光顧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圖個社交樂趣。
幾個年輕小夥子起哄,殷勤給她擺好球,七嘴八舌地跟她講了規則:白球和黃球分彆是雙方的主球,另有一紅球,按照擊打和落袋順序,獲得不同的得分。
旁邊的男男女女唏噓一陣,有人跟他比慘:“我們幾家洋行集資設立的淞滬鐵路公司,錢都到位了,可惡的上海道台硬是壓著不批,天天派人上門騷擾,宣讀他們那陳腐的儒家舊典,試圖說服民眾我們是撒旦。結果怎麼樣,五千英鎊打水漂……”
“乖乖,這比印錢還帶勁啊!”
今年春季,棉花價格繼續攀升,達到七便士一磅。林玉嬋剛剛涉足棉花行業時,她記得清楚,價格是每磅一便士,鄭觀應這個“良心買辦”還收她一成傭金。
如今,兩年過去,單價足足漲了七倍。
在利益的驅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無恐地增重摻假,也屬正常。
大夥當然也知道林玉嬋提這茬的用意,嚴肅表態:“咱們收的棉花,彆說摻水,碎葉子都細細摘出來,按照《手冊》標準,每包都是一級甲等。客戶不信時,林姑娘隨時讓他們來抽查……”
林玉嬋在裡間聽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毛順娘捧著那聘書出神。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到茶號裡玩,也偶爾看到父親從彆的商鋪裡挖人,把那些看來很有本事的老師傅請來茶號,相談過後,鄭重其事地捧上這麼一份聘書,交換雙方的承諾。
如今,記憶畫麵裡的“老師傅”不見了,換成了自己的臉。
她眼前一花,忽然看到蘇敏官站起身,正懶懶散散地收拾東西走人。
“謝謝你來幫忙品茶……林姑娘說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機製茶……”
她心裡想的是,自己趁著去年地產崩盤、德豐行虧損破產,花七千兩白銀,一舉兼並了那個估價至少兩萬兩的老牌茶行——這種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況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層層剝皮過的德豐行也不過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但是寶順洋行就沒那麼容易撮合。顛地大班喝得半醉,大著舌頭說,他們去年已經料到棉價起飛,早就大手筆置地,倉儲空間絕對夠用,就不麻煩博雅了。
“不瞞你說,買地的那些錢,到現在還套著,哈哈,見笑……都是徐潤太貪利,不過我也不怪他,他用自己的錢炒地皮,也虧得一塌糊塗,狼狽的很……這個人倒是表裡如一……”
林玉嬋和他一起思考。她現在唯一的優勢在於知道美國內戰的結果,知道棉價大概率會跌。
而美國內戰結束、北方獲勝的消息,遲早會被人帶出美洲大陸。此時還沒有跨大西洋海底電纜,消息需要乘船來到歐洲,然後一路奔波東進,真假信息互相汙染,也許會花幾個月時間得到驗證,但終究會登上《北華捷報》的頭版。
蘇敏官雖然幾近賦閒,但事情送上門,還是忍不住技癢,當了一回老大哥。林玉嬋相信他的能耐,當然不怪。
“真的?哈哈哈……要是中國棉商都能像林小姐這樣懂行,英語又好,我們也不用倚仗買辦了……他們狡猾得很,天知道從我們手裡賺了多少差價,也沒法問……”
蘇敏官親親熱熱地拍了拍沙遜大班的肩膀,故意跟他抬杠:“好啦,彆給林姑娘畫餅啦。你們上半年的棉花不是已經收得盆滿缽滿,據說倉庫都放不下?彆讓她白高興一場。”
“可不是,嗬嗬……”顛地大班湊過來,捋著腮邊胡須大笑,“你看看,中國人還是幫著中國人。不管你請他喝多少酒,他照樣拆你的台……”
林玉嬋不得不搜刮自己並不豐富的經濟學知識,艱難地解釋:“嗯,就是利用商品跌價而反向賺錢……比如,麗如銀行的股價如今是25磅,我預測它會跌價,於是我向麗如的某個股東借來股票,約定時間和利息,以25磅賣出……然後等股價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從市場上買回股票,還給那位股東。整個過程我淨賺每股15英鎊,減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貨。不過林玉嬋跟洋商打交道這麼多年,從沒聽過這個詞,看來這曆史的車輪還沒碾過來。
謝天謝地,不然以她的現代高中文憑,貿然跟古代的人精們玩期貨,不知道能活幾集。
但是這“賣空”的概念,蘇敏官一聽就懂,笑道:“內地的糧棧、糧市,為了穩定價格,常有你這樣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員不諳市場規律,經常亂搞一氣,官商勾結,一起中飽私囊。現在民間商人根本不允許做這種事……嗯,洋商倒是會借出股票,不過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則根本賺不到錢。”
端午,黃浦江上龍舟競渡,外灘和各個碼頭上擠滿觀眾,鑼鼓喧天,巡捕們賣力地維持秩序。
上海從地產風波中慢慢恢複,工部局總算有餘錢,舉辦一些惠民娛樂活動,以圖振興經濟。龍舟賽設置了不菲的獎金,吸引了十裡八鄉幾十支參賽隊伍。這一日城裡空前熱鬨,儼然已回到兩年前的黃金時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來看熱鬨。他們當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擠在一起,而是三三兩兩,坐在水上茶樓飯館裡,談笑著給每艘龍舟下注。
蘇敏官早早就說要來看龍舟。今天頂著烈日,來到一座位於報廢帆船上的小酒館,定了雅座。
回去以後,她也不用蘇敏官幫忙,自己認真撰寫了投標書。參考了徐建寅的專業建議,最後讓各位經理過目。根據江南製造局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計劃,分彆從哪國訂購哪種鋼材,性能參數單價各是多少,最終的產品品種、產量、所占比例、何時運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幾十頁的大綱。
然後,再自賣自誇,詳細介紹了博雅公司作為進出口外貿商的社會信譽和人員資質。順便再提一嘴當初慈禧太後的金口玉言:“那些個機器,什麼翻譯啊保養啊零件兒的,既然他說你懂,那就都交給你好了……”
不僅是為了這一次采購。江南製造局一切從零開始,如果能贏下這一次的招標,以後多半能成為簽約采購商,那就有源源不斷的單子了!
給慈禧供應花露什麼的,來錢雖然多而快,畢竟不穩定。哪天太後一念之差,打算換個彆的新鮮產品,她也沒脾氣,連違約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製造局可是會一直活著,活過大清,活過民國和日占,活到新中國,活到21世紀。
她做好充分萬全的準備,投標書修改到深夜,弄得蓬頭垢麵眼帶紅血絲。好在容閎就暫住在二樓客房裡,直接上樓一遞,門都不用出。
年後,蘇敏官光榮接任博雅公司的賬房一職。乾了幾天就發現,原先老趙要做一整天的活兒,他三個鐘頭能完事,還有工夫驗算一遍。
歸根究底,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人還都老實,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記賬記得精細科學,收條票據一樣不少,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相比過去義興的草賬,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亂劃拉幾筆拚出來的,核算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蘇敏官成了社會閒散人員。他的第一件事,先把義渡恢複起來,保留義興的一丟丟市場份額,讓雙銅錢標誌繼續頑強地飄揚在蘇州河的水麵上。
而是進行分拆。
“興瑞茶行”,主營茶葉加工業務,經理趙懷生,技術總監毛順娘。下屬商號徐彙茶號、安慶茶棧、外帶孤兒院繪畫部。主打品牌包括興瑞牌機製茶、博雅手工精製茶、小博雅、還有一些不同品級的衍生品牌。
林玉嬋無語了一會兒。這不是任人唯親嗎?
林玉嬋堅持道:“跟客戶講信譽,這不是以德報怨,這是基本的經商原則。就算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如果所有中國人都這麼做,豈不是落人口實,讓洋人更有理由看輕咱們、算計咱們?這世上沒什麼商品是無法替代的。棉花茶葉,洋人可綢他們可以不穿,他們本國的紡織工廠,能織出源源不斷的優質洋布;至於乾貨、藥材、皮毛、土貨,南洋日本都有售賣,洋人之所以來中國買,還不是圖個質優價廉。洋人也不傻,若是連年被假貨坑害,何不轉去彆處?長此以往,誰的買賣都做不成,一個洋錢賺不到,這不叫以直報怨,叫兩敗俱傷。”
“這是商會加盟戶的‘信譽保證書’。我管不得全中國的商賈,但衷心希望咱們商會的夥伴都能在上麵簽字畫押,力作講信譽、不摻假的外貿商人。凡是簽了的,若有客戶質疑誠信,商會給他額外作保。當然,若發現有造假之舉,商會也會追討相應罰金。如果哪位老板堅持要跟洋人‘以直報怨’,不願做這個保證,可以無條件退會,下半年的會費足額退還。”
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岸上彩聲如潮,一艘“彙豐”號一馬當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