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江南製造局可是會一直活著,活過大清,活過民國和日占,活到新中國,活到21世紀。
她做好充分萬全的準備,投標書修改到深夜,弄得蓬頭垢麵眼帶紅血絲。好在容閎就暫住在二樓客房裡,直接上樓一遞,門都不用出。
歸根究底,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人還都老實,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記賬記得精細科學,收條票據一樣不少,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相比過去義興的草賬,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亂劃拉幾筆拚出來不可同日而語。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主營茶葉加工業務,經理趙懷生,技術總屬商號徐彙茶號、安慶茶棧、外帶孤兒院繪畫部。主打品牌包括興瑞牌機製茶、博雅手工精製茶、小博雅、還有一些不同品級的衍生品牌。然後一切回複正常;卻也有學者頭頭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種植園已經大多毀於戰火,美國經濟崩潰,勢在分裂,成為又一個歐洲。
林玉嬋無語了一會兒。這不是任人唯親嗎?
林玉嬋堅持道:“跟客戶講信譽,這不是以德報怨,這是基本的經商原則。就算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如果所有中國人都這麼做,豈不是落人口實,讓洋人更有理由看輕咱們、算計咱們?這世上沒什麼商品是無法替代的。棉花茶葉,洋人可綢他們可以不穿,他們本國的紡織工廠,能織出源源不斷的優質洋布;至於乾貨、藥材、皮毛、土貨,南洋日本都有售賣,洋人之所以來中國買,還不是圖個質優價廉。洋人也不傻,若是連年被假貨坑害,何不轉去彆處?長此以往,誰的買賣都做不成,一個。”
“這是商會加盟戶的‘信譽保證書’。我管不得全中國的商賈,但衷心希望咱們商會的夥伴都能在上麵簽字畫押,力作講信譽、不摻假的外貿商人。凡是簽了的,若有客戶質疑誠信,商會給他額外作保。當然,若發現有造假之舉,商會也會追討相應罰金。如果哪位老板堅持要跟洋人‘以直報怨’,不願做這個保證,可以無條件退會,下半年的會費足額退還。”
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岸上彩聲如潮,一艘“彙豐”號一馬當先。
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外麵金碧輝煌,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急需客源,於是推出新規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請,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
林玉嬋也沒法按著大家的頭往冷水裡浸。但凡有一兩個人聽進去她的勸,就是積德。
再過半個月,原棉交易量放緩。人人期待第二天的價格比今日更高,於是囤貨惜售,等待“時機”。
孺人什麼的大家不清楚,但“誥封”這個詞洋人可是經常聽說。很多跟他們打交道的中國商人,都不知從哪弄到了各種品級的誥封,戴著神氣活現的各色頂子。這些人門路多端,在買賣上如魚得水,進衙門不用跪,彆人都敬他們三分。“托你的福,因著促成鐵廠過戶一事,讓我在朝廷眼裡印象不錯。”他輕快地說,“過年以後,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由奢入儉難。當初王全就是受不了“從零開始”的漫長,急於重建昔日德豐行的排場,最終陷入借錢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塗。
身邊的姑娘其實也和他一樣。雖然她表麵上對造反不是太積極,也沒有什麼相關的專業素養,但他能感覺到,她對有些東西的恨意和抵觸,比他還深得多。
而現在,這些蘇敏官曾經的敵人、對手,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們握著小巧的青花瓷酒盞,優雅地跟蘇敏官碰杯。
蘇敏官飲著酒,餘光忽然朝林玉嬋瞥了一眼,嘲諷的神色一閃而過。
死掉的華商才是好華商。所以,一夜之間,他們“突然”發現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個人能力,紛紛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來。
蘇敏官也十分不計前嫌,笑得燦爛,跟顛地大班開玩笑:“看來還是對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這兒來了。”
幾個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不知道,這個中國魔術師,上個月,他差點一手炮製了上海商界有史以來的最大損失——你們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嗎?哦我的上帝,現在我的胃部還隱隱作痛……哈哈哈哈……還有那鍋奶油蘑菇湯,他嘗一加點鹽,後來我們一桌子人差點脫水而死,才發現他用來嘗湯的勺子,裡麵的湯一直沒換過……”
“去台球俱樂部吧!那裡正好有一場燒烤酒會,可以讓你練練手,也有寬敞的陽台,可以看龍舟比賽。今天是中國節日,俱樂部對華人紳士……哦,以及淑女都開放。來吧!”
蘇敏官欣然應約,嘴角依舊掛著謙和禮貌的笑容。
中國商人眼中的洋商,他們住著小洋樓,聽著音樂會,打網球,賭賽馬,觥籌交錯之間,險惡地密謀著如何合縱連橫,收割中國人的財富。
這個印象,在大部分時間都是正確的。唯獨在1865年的棉花季,人們猜錯了。
事實是,在各大洋行辦事處,洋商和華商一樣的慌亂。
下遊紡織廠接連倒閉,美棉以呼嘯之勢卷土重來,他們這幾年迅速膨脹的棉花收購業務,此時正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為了讓你甄選市場、壓榨華人,給我們置辦最便宜最優秀的貨。到頭來你誰都不壓榨,直接左手進右手,自己給自己下訂單?
車夫見這女人居然隨身帶槍,萎了,嘟囔罵人,什麼“瘋婆子”、“神經病”、“拉你老子倒八輩子黴”……
不情不願地按照她的指示,掉頭拐上正路。林玉嬋讓他直接停在十六鋪碼頭。
義興解散了,幾位骨乾兄弟在哪兒討生活,林玉嬋都用心記得。碼頭上看到卸貨揮汗如雨的石鵬,當即招手請來。
石鵬把那車夫拉到後麵。十分鐘後,車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說有一夥流氓許諾付兩塊銀元,讓把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體要乾什麼他真不知道。車夫不敢得罪地痞,隻能照做,好漢饒命……可憐巴拉哭訴一大堆。
人們不知道,同樣的事情,正發生在漢口、九江、廣州,發生在印度,發生在孟加拉,發生在埃及……
美國內戰結束、林肯政府勝利的消息,已經悄悄送到少數靈通人士的手中。南方棉花種植園大規模重啟,為了恢複經濟,不惜以成本價、甚至低於成本價,大規模出口積壓多年的棉花。
在博雅跟幾大洋行簽約的消息傳出去之後,數日內又有幾家投機型的小洋行派人來拜訪,提出能不能像寶順一樣,提前購買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於現銀定金,現在銀行放貸寬鬆,倒是不愁。
蘇敏官也有點出乎意料。他花了幾個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著機會把博雅公司也介紹進來。誰知洋人們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說,洋人們太循規蹈矩,看到林玉嬋一個“女爵”,第一反應是按照西方人的禮節,獻她殷勤,讚她美貌,躬屈膝,一個個排隊邀請她跳舞——在洋人看來,這才叫“社交”,才是對她的最高規格的認可。
蘇敏官微微黑臉,擋開幾個排隊請林玉嬋跳舞的阿貓阿狗。
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製造局的東風,容閎做了督辦,手中總算有點權。彆人有了權,尋思的是吃拿卡要掙外快,他有了權,第一時間圈了一塊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實驗田。
翻譯館裡暫時沒什麼人,隻有幾個容閎相識的洋教士、洋學者,個個執筆,搖頭晃腦,認真碼字。
林玉嬋還在參觀呢,徐建寅已經飛奔到那一櫃子英文德文原版書,如獲至寶地翻著裡麵的圖,很快就跟英國學者傅蘭雅聊了起來。
當然嚴格來講,此時的學者也沒有所謂“待業”的說法。就算暫時沒人雇請,也不會荒廢學問,而是自己在家著書立說。
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現在的撚亂過去,直到幾十年後的義和團,這期間國內相對和平,不會再有像洪兵起義、太平天國那樣的大規模兵戈。
自己擔的風險自己扛。林玉嬋大大方方把兩位寶順買辦請進客廳,吩咐周姨上茶上點心。
主持破產拍賣的洋人大聲宣布,寶順洋行的債權人——買過公司債券的、被拖欠貨款的、以及被拖欠薪金的職工——享有優先優惠競拍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