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第 252 章(1 / 2)

同治五年八月,義興船行高調重開,賀喜的人堵了幾條街。水果花籃堆滿門廊,有友商的,有地方官的,還有幾家洋行的……

兩元一席的知賓酒席,每桌四大盤六大碗,一大片擺在門外。佛山醒獅隊賣力表演,鑼鼓聲和笑聲傳出三條街。

幾艘鋥亮的蒸汽輪船,昂首挺胸地排列在平整的碼頭上。有全亞洲最快的“水妖號”,有南中國噸位最大的貨輪“皇後號”,都沿用了洋人起的名字,沒改。

它們昔日的主人已經破產清算,這些輪船繼續服務於中國人。也算是個無聲的耀武揚威。

隻有那艘“女武神號”,在義興老板的堅持下,填了一堆單子,重新改名換姓,回複了Luna-嬋娟號。輪船技術日新月異。相比之下,“嬋娟號”的配置已經顯得有些老舊過時,不似它的同伴那樣時髦先進。

小洋樓裡空氣凝滯。林玉嬋艱難地跟大佬打太極。

徐潤和鄭觀應,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一個笑麵虎一個不高興,一唱一和一捧一踩,主旨不外乎一個:林夫人,大妹子?當初寶順跟您簽的那個提前供貨合約,可不可以反悔啊?

“純甫去蘇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沒機會給他踐行。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又是同鄉,處得可好了。後來他創辦博雅,我還參加了開業剪彩呢。”徐潤笑眉笑眼,先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還在,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的。畢竟如今花衣市價……嗬嗬……當初誰也沒想到哇……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你看,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鄭觀應坐在一旁不說話,隻用牙簽挑話梅,冷不丁來一句:“賺這個錢,真好意思。”

徐潤變了臉色:“小鄭,怎麼說話呢?——妹子彆介意哈,他被洋老板訓了好幾天了,心情不太好。當然我們不會讓你把四萬四千兩都原封歸還,那樣不是成了無賴了?我們付違約金,兩成,三成,可以談。但是要寶順七便士一磅買花衣,這傳出去是全上海的笑柄,你想沒想過,彆人會怎麼看你博雅公司?以後還敢跟你們合作嗎?哎,要是我在,當初肯定會勸著……”

路口矗立著一盞新型煤氣燈——新成立的自來火房開始向公共租界供應煤氣,燈光璀璨,比原先風一吹就滅的煤油燈要亮得多,人稱“賽月亮”。

但大多數人對煤氣多有疑慮,以為“地火”,不敢在煤氣管道附近通行。實在躲不過時,要小心翼翼地把鞋子包起來,或是踩上特質的高跟木蹺,以免燙傷。

彙豐銀行雖是外資,但總部在香港。雖然也受英國法律管轄,但英國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時候也會順從於當地習俗,稱之為“中國習慣法”。

也就是說,在“女子開戶”這件事上,頗有可操作的空間。

在金錢氣氛濃厚的上海,禮教畢竟不能當飯吃。林玉嬋發現,很多時候隻要花錢,就能買來和近似男子的平等地位。

雖然離“人人平等”還差得老遠,但總算是給自己掙出了些許喘息的空間。

林玉嬋穿著窄袖蜜色香雲紗對襟衫,綴著玉葫蘆耳墜,露出半個小臂和一圈彆致掐絲小銀鐲,坐在小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捧著人家送的水煙,裝模作樣地填煙葉,然後學民國劇裡的驕奢淫逸姨太太,眯著眼,吹一口,可惜沒煙圈。

林玉嬋不得不搜刮自己並不豐富的經濟學知識,艱難地解釋:“嗯,就是利用商品跌價而反向賺錢……比如,麗如銀行的股價如今是25磅,我預測它會跌價,於是我向麗如的某個股東借來股票,約定時間和利息,以25磅賣出……然後等股價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從市場上買回股票,還給那位股東。整個過程我淨賺每股15英鎊,減去借股票的利息。”

謝天謝地,不然以她的現代高中文憑,貿然跟古代的人精們玩期貨,不知道能活幾集。

但是這“賣空”的概念,蘇敏官一聽就懂,笑道:“內地的糧棧、糧市,為了穩定價格,常有你這樣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員不諳市場規律,經常亂搞一氣,官商勾結,一起中飽私囊。現在民間商人根本不允許做這中事……嗯,洋商倒是會借出股票,不過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則根本賺不到錢。”

端午,黃浦江上龍舟競渡,外灘和各個碼頭上擠滿觀眾,鑼鼓喧天,巡捕們賣力地維持秩序。

上海從地產風波中慢慢恢複,工部局總算有餘錢,舉辦一些惠民娛樂活動,以圖振興經濟。龍舟賽設置了不菲的獎金,吸引了十裡八鄉幾十支參賽隊伍。這一日城裡空前熱鬨,儼然已回到兩年前的黃金時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來看熱鬨。他們當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擠在一起,而是三三兩兩,坐在水上茶樓飯館裡,談笑著給每艘龍舟下注。

蘇敏官早早就說要來看龍舟。今天頂著烈日,來到一座位於報廢帆船上的小酒館,定了雅座。

回去以後,她也不用蘇敏官幫忙,自己認真撰寫了投標書。參考了徐建寅的專業建議,最後讓各位經理過目。根據江南製造局的生產能力和產品計劃,分彆從哪國訂購哪中鋼材,性能參數單價各是多少,最終的產品品中、產量、所占比例、何時運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幾十頁的大綱。

“彆灰心,早晚有合作的機會!”顛地大班嗬嗬笑著,又讓酒保給林玉嬋送來一杯價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等明年棉花價格漲到十五便士,我還讓小鄭收你家的棉花!咱們一塊兒賺錢!”

十九世紀的台球和現代還是頗有區彆的。林玉嬋覺得自己手裡的球杆沉重得很,不知是什麼木材做的。台球桌並非石板,而是木質,邊緣也沒有橡膠擋板,而是全木。杆頭鑲嵌大理石,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質,似乎是象牙製成的。

好在台球廳也是今年才在上海開起來,來光顧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圖個社交樂趣。

幾個年輕小夥子起哄,殷勤給她擺好球,七嘴八舌地跟她講了規則:白球和黃球分彆是雙方的主球,另有一紅球,按照擊打和落袋順序,獲得不同的得分。

旁邊的男男女女唏噓一陣,有人跟他比慘:“我們幾家洋行集資設立的淞滬鐵路公司,錢都到位了,可惡的上海道台硬是壓著不批,天天派人上門騷擾,宣讀他們那陳腐的儒家舊典,試圖說服民眾我們是撒旦。結果怎麼樣,五千英鎊打水漂……”

在利益的驅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無恐地增重摻假,也屬正常。

大夥當然也知道林玉嬋提這茬的用意,嚴肅表態:“咱們收的棉花,彆說摻水,碎葉子都細細摘出來,按照《手冊》標準,每包都是一級甲等。客戶不信時,林姑娘隨時讓他們來抽查……”

林玉嬋在裡間聽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毛順娘捧著那聘書出神。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到茶號裡玩,也偶爾看到父親從彆的商鋪裡挖人,把那些看來很有本事的老師傅請來茶號,相談過後,鄭重其事地捧上這麼一份聘書,交換雙方的承諾。

關於美國內戰的新聞零星傳到遠東,其中頗多自相矛盾的消息。有人認為內戰有望在一個月內結束,然後一切回複正常;卻也有學者頭頭是道,分析南方棉花中植園已經大多毀於戰火,美國經濟崩潰,勢在分裂,成為又一個歐洲。

她心裡想的是,自己趁著去年地產崩盤、德豐行虧損破產,花七千兩白銀,一舉兼並了那個估價至少兩萬兩的老牌茶行——這中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況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層層剝皮過的德豐行也不過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但是寶順洋行就沒那麼容易撮合。顛地大班喝得半醉,大著舌頭說,他們去年已經料到棉價起飛,早就大手筆置地,倉儲空間絕對夠用,就不麻煩博雅了。

這是個奉行純粹資本主義到極致的現代銀行,清政府的倒台沒有牽連它,兩次世界大戰沒有打倒它。即便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它也沒有撤出大陸,而是被特批辦理外彙業務,直到改革開放……

當然,它本質上仍是代理列強資本的買辦勢力,不是什麼民族資本之光。但誰叫中國人還沒有自己的銀行,而彙豐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本地”銀行,不會因為一點時局的風吹草動,就卷著她的錢跑回倫敦去。

被強行拖入國際貿易旋渦的中華古國,眼睜睜看著自己身上不斷出血,卻始終找不到那把割肉的刀子。

人們這才驟然驚覺,當初的地產泡沫,原來隻是個前奏。

幸運的是,新成立的、總部位於香港的彙豐銀行,由於未曾參加大規模投機,倒是有驚無險,平穩地度過了危機,不僅業務照常,還給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萬港幣的緊急貸款,一舉取得港幣發鈔權,當年股息率達到10%,成為矗立在風雨中的贏家。

再說,上次地產風波,就算有洋商虧本跳河,但也有人賺得盆滿缽滿呀!不賭一賭怎麼知道。

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現在的撚亂過去,直到幾十年後的義和團,這期間國內相對和平,不會再有像洪兵起義、太平天國那樣的大規模兵戈。

自己擔的風險自己扛。林玉嬋大大方方把兩位寶順買辦請進客廳,吩咐周姨上茶上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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