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笑了,提包裡取出一遝文件副本,都是她帶來美國,以備不時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給她簽發的海關工作證明副本,1863年接受上海房產轉讓的合約,1865年在彙豐銀行開戶的記錄,1866年的孤兒院讚助人合影……
長官吸了好幾口煙,驚歎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訣是什麼,女士?告訴我,我可以不收你們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費。”
“是永遠懷有希望。”林玉嬋笑著回答,拿過鋼筆,在文書上簽字,“以及戒煙。”
長官一怔,哈哈大笑,果然熄了煙,低頭檢查文書上的信息。
其實離春田市也就二十幾英裡的路程。去了才發現,容閎也在受邀之列。還有一些當地文藝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來給他接風洗塵的。
這些人看到客廳裡一群中國男女老少,都有點驚訝。有的還生出微詞,為什麼要邀請有色人種一起,他們的文化又不過聖誕節。
馬克·吐溫邀請大家試讀自己的新手稿。在眾人被頻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時,他冷不丁說:
“這世上有許多可笑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白人認為他們比其他野蠻民族稍微開化一點。”
“……拜托你們了。明天一早,會有馬車把孩子們送來……”
“我等待不及。”奧莉薇婭·克萊門斯抱著小蘇西朝她揮手,“預祝聖誕快樂!”
林玉嬋笑容滿麵,離開馬克·吐溫夫婦的洋房,輕微地蹦了兩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見過許多大佬的人了,不差這一個!
但還是很沒出息地管他要了幾本簽名書,打算永久收藏。
林玉嬋偷偷抿嘴,看著蘇敏官日常複興傳統。
不僅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人是特地乘馬車,從相鄰村鎮來瞧新鮮的。
他們中可能有一些年長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見過容閎——那時還是個青澀靦腆的中國少年,偶爾會害羞地在街上買報紙。其餘的,都是頭一次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高興得一股腦往前擠,亂吹口哨。
蒸汽車頭劈開烏黑的濃煙,“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跨美洲客運火車驕傲鳴笛,駛向東方。
車窗裡伸出無數隻興奮的手,感受風馳電掣的美國速度。火車每經過橋梁隧道,都引來一片驚歎之聲。
很多有愛心的中產家庭都表示願意收留中國兒童,名單和地址過兩天就送來。
皇帝陛下很久沒吃過如此豐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腸,右手煎培根,嘴裡還含著一口熱咖啡,含含糊糊地回應林玉嬋的道謝。
“為民做主,分內之事也,不必多禮!”
林玉嬋笑著捧出一個信封,介紹說,這是大清首任駐美公使陳蘭彬以個人名義撰寫的感謝信,感謝“美利堅合眾國皇帝和墨西哥攝政王諾頓一世陛下”(原文為舊金山市民約書亞·諾頓先生)為華人仗義執言,歡迎他有空去大清國做客。
其實不過是禮節性的信函,但諾頓一世如獲至寶,拆開信仔細研讀上麵的毛筆字,又將那碩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幾遍,龍顏大悅,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說將把這封信存入國庫,作為傳國之寶。
硝煙氣味經久不散。地上腳印淩亂,散落著各種型號的彈殼。新築的簡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彈孔。
但竟然是贏了。
蘇敏官帶領幾個青年華工,熟練地指揮收拾現場。入侵者的罪證一律留好,對自己不利的證據抹除,拆掉未炸的炸`藥。
果如阿福所料,隨著罷工行動升級,資本家的鎮壓也迅速升級。他們守了幾個晚上,終於等來了罪惡的爪牙。
當那個風姿綽約的中國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邊時,所有人驚豔得起來。
“啊,遠道而來的中國學生。久聞大名。”一個灰色西裝老者和藹地打招呼,“我是哈特福德市長,歡迎來到憲法之州。”
哈特福德貴為康州首府,人口區區數萬,還不如中國江南一個大村鎮。即使貴為市長,收工後也泯然眾人,跟普通老鄉打成一片。
林玉嬋和蘇敏官對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些許疑惑。禮貌地跟市長打招呼。
報紙上沒說,這些中國學生最大的也隻有十幾歲嗎?
殊不知,在歐美人眼裡,中國人永遠不顯老。尤其林玉嬋這種身材嬌小的姑娘,肌膚白皙飽滿,眼神真誠活潑,幾個老紳士一眼看去,都判斷她不超過十六歲。
“華埠的館子不乾淨,不要跟他們去。漁人碼頭有新鮮的海產,想吃我去買,找人給你做。衣衫還合適嗎?明天去請個裁縫。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還有,不許獨自衝涼,我幫你……”
阿福哭得像個孩子,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蘇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數已不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