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溫坐起來,目光落在十九的身上, 片刻後, 又像是被燙一樣飛快挪開。
十九嚇的幾乎神誌不清,強撐著沒有昏過去, 是怕閻溫一怒之下, 命人將她扔在宮外,那她就此生再沒有見他的機會了。
車廂內隻餘馬車行駛的隆隆聲響,兩人卻一直沉默著,十九等著閻溫發難, 打罵都好過他不吭聲不吭氣,直至在定崇門的門口停下, 閻溫卻沒有下馬車,而是終於將視線轉向十九。
十九哆哆嗦嗦的蓄積起一些力氣, 打算從馬車中爬出去, 卻被閻溫揪住了衣襟。
閻溫眯著眼, 視線定在十九蒼白的小臉上,語氣翻騰著怒意,“你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就是因為……這個?”
事到如今, 無論是什麼理由都已經無法搪塞,十九也哆嗦了這一路, 所有的力氣都已經耗儘, 想象了閻溫會有的無數種反應, 想象著他發難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想的太多了,到現在真的麵對,十九的恐懼都已熬乾了。
因此她看向閻溫的,除了臉上的煞白之外,表情近乎是平靜的,平靜的仔仔細細將閻溫此刻的神情都刻在眼中,她知道閻溫不會再見她了。
閻溫緊擰著眉,等著十九的回答,車外內侍沉默站立在車邊,眼觀鼻鼻觀心,安靜的仿佛不存在,也無人敢上前詢問兩人為何不下車。
十九輕輕抓住閻溫揪著她衣襟的手腕,眼中閃動了兩下,酸意被她強行壓下,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的。”
她執拗的看著閻溫,“當日在行宮中,想必我‘被抓’,大人已經存有疑慮。”
她看著閻溫眉心越擰越深,膽大包天的伸手朝著閻溫的眉心撫了下,閻溫驚訝的向後躲避,十九卻執著的將那道她一直想要撫開的豎紋撫平。
聲音輕飄,“大人莫惱,十九一直想要大人歡喜的,大人莫要因為我惱怒,隨心處置便是,十九癡心妄想,卻……九死不悔。”
閻溫瞪著十九,聽著十九說出的話,心中亂的連頭緒都理不出,片刻後鬆開了十九,輕笑出聲。
他向來善於權衡利弊把控人心,自負走到今天,身邊為他九死無悔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因為恩德,因為脅迫,因為無處可棲,理由千奇百怪,卻獨獨沒人因為……因為愛慕而為他舍生忘死。
他到此刻仍不相信小傀儡身後無人,若她的身後無人,她如何預先得知一切?可若她身後有人,她次次助他脫險,如此不聽話的棋子,早該被抹殺了。
但是閻溫不想問,他此刻不想再跟十九說一句話,甚至看都不想看見她,十九的心思,就像一把利刃,將他以傷疤結成的鎧甲穿透,露出裡麵鮮紅的毫無抵抗力的血肉,讓閻溫猝不及防,疼的想要瑟縮。
愛慕一個閹人?
這是他生長到今,聽過的最大的笑話。
他自小進宮,在宮中長大,所見的情情愛愛,無非戲文裡麵天花亂墜的瞎編亂造而已。
現實?嬌豔欲滴的宮妃青春正好,會去真心愛慕一個妻妾成群,已然垂垂老矣的帝王?
他手上刑訊的大多大奸大惡之人,哪個會沒有家人親戚,若不是見慣涼薄,又何來的心灰意冷。
閻溫鬆開十九,自顧自的下了馬車,卻站在車邊沒走,半晌,十九以為閻溫這裡必定會是狂風暴雨,卻沒成想這麼輕飄飄的就過了?
她生生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才從馬車裡麵出去,就被閻溫再度揪住衣襟,冰涼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十九的心也跟著一下涼了大半截。
閻溫當真如此狠心,竟是要將她直接……
隻是下一秒,等來的不是血濺當場,而是脖子上的小牌子被拽出來,繩子被閻溫拿著在刀刃上一滑,無聲斷掉,十九眼看著小牌子被閻溫拽走,隻覺得脖子上一空,卻沒有勇氣再揪住閻溫的袖口,隻是無聲張了張嘴。
“送陛下回鳳棲宮。”閻溫將佩劍扔回給侍衛,拎著小牌子朝著內侍監的方向走。
沒有處置,也沒有發難,甚至沒有疾言厲色,隻是剝奪了她隨時去找他的權利。
十九被內侍扶著,從馬車上下來,站在定崇門的旁邊,久久的注視閻溫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這才收回視線。
這一次完蛋了,不僅這麼多天的努力付諸流水,以後都不能去找閻溫,十九苦笑了一下,從今往後怕是隻有上朝,才能見到他……
想想就抓心撓肝,回到鳳棲宮中十九覺得整個人生都灰暗了,晚膳吃的都很少,一連幾天都懨懨的,青山問了原由,十九很想傾訴,但想了想隻是搖了搖頭。
喜全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隻是那天閻溫滿臉鬱色抓著小銀牌子回來,扔在桌子上,自那天開始,女皇沒再來過。
閻溫也是從那天之後,就整天紮根在水牢中,將養著那幾個半死不活的,嘴裡東西還沒吐乾淨的頑石,都折騰的開了口。
一連幾天,吃的東西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整日眉頭緊鎖,又恢複到了先前的狀態。
實際上閻溫一直都是這樣,隻是這段時間,被十九被打亂了生活,現如今隻不過是恢複原樣而已,可是喜全在閻溫沒有改變的時候還沒注意,到如今才發現,他從前過的根本不叫日子。
喜全心裡著急,偷偷命人給十九捎了兩次信兒,但是十九都沒回音,第三次的時候,閻溫將喜全的手書拍在喜全的臉上,問他是不是想要調去女皇身邊伺候,喜全自此再不敢吭聲。
十九回到鳳棲宮中苦熬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上朝的日子,清早起來就開始裝扮,不過這次不是往美麗嬌豔的方向裝扮,而是朝著行將就木的方向。
放棄是不可能放棄的,她活到如今,不過求這一人,現在窗戶紙捅破,她更無須顧忌,左右閻溫也沒真的將她如何,管他是因為自己這張臉,還是因為她是這皇室唯一的正統血脈,十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依仗什麼,在親了惡名在外的閻王之後,還能安然無恙的活到如今。
但彆管依仗的是什麼,閻溫既然對她有所顧忌,十九就必得利用機會。
左不過就是從頭開始,她年歲小著呢,漫漫歲月,不信熬不透這個老家夥。
這些天十九臉色本就不好,食欲不振,整日胡思亂想,同閻溫一塊兒用膳養出來的哪點肉,也抖擻個乾淨。
清早起來再撲上幾層粉,將一向嫣紅的唇也撲的灰白,特意找了一件穿著大些的鳳袍,巴掌大的小臉,在厚重的黑色鳳袍襯托下,被晨起的風一吹,活像個隨風飄搖的吊死鬼。
十九今日選的鳳冕也是最素簡的,沒有搖花沒有步搖,隻一個形單影隻的鳳銜珠,遙遙墜在眉心,珠子是紅的,像是她眉心沁出的心血,楚楚惹人憐,再配上她眉宇間揮不儘的哀愁,怎麼看怎麼像是命不久矣。
連青山看了這裝扮,都伸手捂了一把心口,直呼不忍。
十九裝扮好之後,自己照了照銅鏡,有點不敢真的這樣到閻溫的麵前,能不能引起閻溫的憐惜先不說,她這一看看隨時就要升天的樣子,閻溫再真的以為她活不久,著手找她的替身,可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十九猶豫了一下,伸手沾上了唇紅,在自己的唇上仔仔細細的描畫好,這才被人扶著駕著出了鳳棲宮,朝著禦極殿走去。
兩側小太監提著燈走在兩側,今日天光未現,天上可見烏雲流動,許是要變天。
山雨欲來,十九一出鳳棲宮,就被灌了滿袖的冷風,連忙伸手將袖口按住,但是她這一身過於寬大的鳳袍,就像個四麵漏風的破房子,堵住東麵西麵倒,堵住西麵房蓋飛。
一路上哆哆嗦嗦的,也顧不上拿“弱不經風”的架勢,被兩個內侍駕著,幾乎腳不沾地的飄進了禦極殿。
進了殿中,十九腳一站地上,發現腿麻了,趔趄一下好容易按住身邊的內侍肩頭才穩住。
閻溫轉過頭,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小傀儡整個瘦的連衣裳都架不住,關門時的風一吹都能一個趔趄,十九為了讓閻溫看著不那麼慘特意花的唇紅,現在因為她冷了一路,呈現出一種如同中了毒的殷紅。
眉心綴著的銜珠,更是像一滴血,令人見之觸目驚心,好死不死的和閻溫曾經臆想中,十九臉上沾上血跡的樣子重合,驚的閻溫生生後退了一步。
不過十九站穩之後,和閻溫的視線對視上,閻溫立刻掩去眼中異樣,垂頭朝著緩步走過來的十九伸出手臂。
十九輕輕的將手放上去,一瞬間有些鼻酸,本來強忍著,淚積蓄在眼中,但是上高台的時候一低頭,實在是蓄不住,從眼中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閻溫的手背上。
閻溫動作一僵,手背上滾燙的水滴隨著他收回手的動作滑向指尖,下滑的過程水滴從滾燙到冰涼,閻溫站在十九身側,手指不自覺的抽動了下。
早朝,大臣依舊在底下嚶嚶嗡嗡,閻溫和十九兩人各自心不在焉,雖然注意力都在彼此的身上,但是心中想法卻天差地彆。
十九餘光一直注意著閻溫,想著閻溫又瘦了,會不會又沒有好好用膳?喜全也真是,上一次她托人捎話進去,也沒個回音,虧她以前還幫著他說好話,狼心狗肺!
閻溫十分不想將注意力放在十九的身上,但是他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緒,手背上淚痕已經乾了,可是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緊繃感。
閻溫不著痕跡的將手背在自己的身上蹭了蹭,專心致誌的聽著下方朝臣在說什麼,可是他無論怎麼專心地控製住自己的視線不朝著十九偏移,腦中還是會冒出十九方才進入禦級殿的後殿時,那副幾乎能被大風刮跑的虛弱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