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噓”了聲,說:“先回福寧殿。”
秦子遊宛若思索片刻,不太情願地點頭。
楚慎行笑一笑,把人抱起,來到亭外。
已經有宮人備好步輦。楚慎行也不避諱,抱著天子,步入其中。
宮人目不斜視,抬著步輦,往帝寢而去。
至於還在紫宸殿的文武百官。他們候了良久,也不過得了一個天子與攝政王歡飲而醉,已經安寢的消息。
步輦行了一炷香工夫,回到福寧殿。
秦子遊已經睡著了。楚慎行便又抱著人,回到寢宮中,將人放在龍榻上。
屋中燒著地龍。雖是數九寒天,卻也有一室暖意。
年少的天子睡在龍榻間,全然不在意,自己身畔還有另一個人。
楚慎行看著天子的睡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外間動靜。
他的眉尖輕輕攏起,下了龍榻。
是有暗衛前來,說他們在方才的亭外找到一樣東西。
楚慎行聽過,低頭去看,見到一條扯在花枝上的明麗布料。
這塊料子像是被無意中勾在牡丹枝條上,而衣裳的主人未有留意,匆匆離去。
楚慎行看著布料,眸色晦暗不明。
暗衛低聲報:“已經著人去查了……說是顧大人家的大娘子,在內眷宴上,曾有離席。那大娘子穿著的,正是這顏色的襖裙。”
楚慎行聽到這裡,淡淡“唔”了一聲。
暗衛問:“陛下,這?”
楚慎行想一想:“盯著顧章。”
暗衛屏息。
楚慎行吩咐:“若顧家未有異動,也還罷了,”一條布而已,說不準是什麼時候勾上的,楚慎行也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將人直接判死的習慣,“若有異動,便尋個時候,‘請’顧章去我府上見我。”
滿京人都知道,一年當中,攝政王總有大半時候,是宿在宮裡。
但楚慎行也有自己的宅邸。
那原先是晉王府。到往後,將旁邊兩處宅子也囊括其中。換了“攝政王府”的匾額,威風氣派。
楚慎行這麼吩咐,意思就是,此事不必大張旗鼓。
暗衛聽到這裡,行禮:“屬下明白。”
楚慎行說:“行了,去吧。”
暗衛身形隱去。
楚慎行轉身,再回到天子身畔。
小皇帝竟是醒了。正在榻上坐著,一頭烏色長發垂於身後。
聽到楚慎行的動靜,秦子遊側頭看來,問:“先生?可是出了什麼事?”
楚慎行未說什麼。
他走到榻邊,重新坐下。
秦子遊端詳他:“不和我說——那就是真的有事了?”
楚慎行失笑,點頭,語氣卻是輕鬆的,帶著親昵,說:“什麼都瞞不過你。”
秦子遊笑一笑,湊過來,被楚慎行就勢攬住,再親吻。
等到這個吻結束,秦子遊已經是跨坐在楚慎行腰間。
小皇帝並未計較楚慎行方才究竟聽了什麼。而今大大方方,邀請:“先生,而今也算佳時,你我不如共度良宵?”
天子與攝政王的關係從來與外人所想不同。
攝政王確有野心,但那野心,也不過是看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他不吝於教導小皇帝,不吝於將手中權柄一點點過渡給小皇帝。
同樣,不吝於在龍榻之上,讓小皇帝又是哭,又是笑。到最後,隻能攬著年長男人健碩的肩膀,嗚咽著叫一聲“夫君”。
……
……
福寧殿中,一夜錦被翻紅浪。
顧大人家中,卻淒風苦雨。
宴散歸家。顧春風上馬車時,尚能撐住安穩麵孔。
她聽著“噠噠”的馬蹄聲踏過夜色,聽著各家馬車一一遠去。
顧春風心頭那股氣,一點點地散了下去。
她先想:既無人追來,興許,就是無事了。
這樣的念頭,讓顧春風近乎落淚。
但她又記得,阿娘仍在身畔。就像是自己此前所想,要把今晚的事情爛在肚子裡,那就連阿娘、阿爹也不能知道!
顧春風打起精神,撐著和阿娘講話。
如今身側沒了其他人,顧夫人到底忍不住要教訓女兒兩句:“春娘,你究竟是跑到哪裡去了?”
顧春風麵不改色,回答:“不過是迷了路——阿娘,你不知道,外間有多冷!”
顧夫人說:“怎麼還能迷路?你也多大人了,再過些日子,也要定親,卻還這麼不穩重。”
顧春風眼前一亮:“定親?”
阿爹、阿娘終於徹底不打算讓她入宮了嗎?
顧夫人莫名,說:“是啊。”一頓,神色又柔和下來,“我和你爹商量過了。你這樣的性子,進了宮,還不知道……”畢竟未至府上,餘下的話,顧夫人並未細說,“還是安安生生找個相稱的人家,把你嫁過去,我和你爹啊,也要頤養天年咯。”
顧春風聽到這裡,眼眶發酸。
她低低地“嗯”一聲,緩緩往前,像是年幼時那樣,臥在阿娘懷中。
馬車往前,車廂晃動。
顧夫人慢慢解開了女兒頭上的發簪,一點點用手指梳理女兒的頭發。
她說:“今日宴上,我與賀夫人講話。賀家的大娘子,和你一同從小玩兒到大的,也說要定親了。春娘,你喜歡什麼樣的郎君?與娘說說,娘讓你爹幫你相看著。”
顧春風一點點閉上眼睛,嗅著阿娘身上的暖香。
她無比放鬆,順著阿娘的話,說:“我不喜歡怎樣的郎君,我就想在阿爹阿娘身邊待著。”
顧夫人笑道:“瞎說!”
她又和女兒數起,顧大人看好哪個後生。歸根究底,一句話:“我和你爹想要安安穩穩。給你找的嶽家,也要安安穩穩。”
顧春風低低地“嗯”一聲。
顧夫人的嗓音也壓低了,生怕泄出馬車。
顧夫人說:“誰知道那兩位以後要有什麼動靜。人活著,不能光想著享福。也得想想,要是站岔了隊,會是什麼下場——春娘?”
顧夫人的嗓音驟然抬高。
顧春風身體一僵。
她原先稍稍安下的心,到了這一刻,又開始慌亂。
顧春風反複想:是阿娘看出什麼了嗎?
是她在阿娘說到“那兩位”的時候,有什麼表現嗎?
是——
顧春風腦海裡劃過無數念頭。
但她不曾想到,自己聽到的事情,比她此前所想的一切,都要可怖。
顧夫人捏住女兒的裙角,問她:“剛給你做好的裙子,怎麼就勾破了?”
顧春風愣住。
她驀地坐起身,從顧夫人手中拉過自己的裙角。
顧春風渾身戰栗。
在牡丹後、寒風中的恐懼,耳邊的聲音,亭子裡交疊的人影——全部、全部翻湧而上。
顧春風頭暈目眩。
顧夫人看女兒這副模樣,原先想說什麼,也都忘記、咽回肚子裡。
她的神色一點點嚴肅下來,輕聲問:“春風,你前麵不隻是‘迷路’,對否?”
顧春風的眼睛驀然瞪大!
她看著自己的母親,渾身發抖。
顧夫人看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女兒真的看到了什麼。
——但是,如今的皇宮裡,又有什麼東西,能讓女兒看到之後,嚇成這樣?
顧夫人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
……
顧大人這夜心情不錯。
他此前也和諸位同僚一樣,看著日漸長大的小皇帝,看著大權在握的攝政王,左右都是為難。
但到如今,眼看小皇帝長成,顧大人原有的、爭權奪勢的心思,卻又一點點弱了下去。
原因無他。
他膝下隻有一女。
顧大人曾有過許多遺憾。也動過念頭,是否要回老家過繼一個同宗之子。
但到如今,他的念頭尚未施行,顧大人卻逐漸琢磨出隻有春娘這一個女兒的妙處。
功名利祿這些東西,總是帶不走的。
既是帶不走,那便要想著傳家,想著為子子孫孫謀福。
世間紛爭多源於此,可他顧某不同。
旁人見了他,見他這麼“不知上進”,也能說一句:“顧章畢竟無子……”
這麼一來,再有什麼動輒掉腦袋的事,也不會有人想到他。
顧章渾身輕鬆。
他懷著這樣的心情,與同僚告彆,回到家中。
進了門,先對上妻子、女兒蒼白的麵孔。
猝不及防之下,顧章被駭道。
屋門關上,一家三口人聚在一處。
顧夫人口舌發乾,低聲說:“老爺。往後,咱們家恐怕是不得不爭了。”
顧章:“……”
顧章:“夫人且慢。你忽而這麼說,我卻是不懂了。”
顧夫人閉了閉眼睛,把女兒推到丈夫身前。
少女麵容慘淡,說:“爹,我看到——”
顧章的麵色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耳邊一片“嗡”聲,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被深深捉弄。
但妻子在看著她,女兒在看著他。
顧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椅上坐下。
顧夫人給丈夫倒茶。
顧章兩手發抖,端起茶杯。
茶水落在他的官袍之上。隻是一時之間,顧大人無從留意。
他心中驚濤駭浪,無數念頭交替閃過——
攝政王這般欺辱年少天子,便不怕先帝從皇陵中爬出來嗎?!
陛下能受此之辱,卻是能比得上古人臥薪嘗膽之事了。
“夫君,我們家,以後便是攝政王的人了?”
“不,”顧章放下茶杯,“陛下心性堅韌至此,是能成大事之兆!夫人,從龍之功,便在你我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