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這麼說的?”
翌日, 楚慎行看著暗衛遞上來的折子,略有玩味。
暗衛自然稱“是”。楚慎行輕輕笑了聲,將折子重新合起,丟回暗衛懷中。
暗衛接著奏折, 自會處置。楚慎行則回身, 重新到了紫宸殿正殿。
他感受到了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不過楚慎行皆不以為意。
一個個朝臣往前, 獻上賀表。天子將其收下, 再一一賜禮。
旁人來了紫宸殿,都要恭恭敬敬地低著頭, 不能直視天子龍顏,楚慎行倒是不受此約束。
他是攝政王, 原本也與旁人地位不同。其他臣子要站在九階之下, 楚慎行卻在龍椅旁邊設有一座。
而今, 他光明正大, 去看身側的天子。
恰好看到天子趁人不備,偷偷地打個嗬欠, 再從袖子裡取出點心, 塞入口中。
楚慎行忍俊不禁。
他這樣低笑, 旁人聽不見,秦子遊卻聽得一清二楚。
少年天子側頭,看一眼楚慎行。
他眨一眨眼睛:剛才乾什麼去了?
楚慎行搖頭:回去再說。
秦子遊緩慢地嚼著嘴巴裡的零嘴——今日事情太多。晨起便要祭祖,這是個耗體力的活兒。祭祖之後, 便是如今的大朝會了, 不知道要開到什麼時候。
早膳匆匆吃了兩口, 午膳遙遙無期。
他袖子裡這些點心, 說來還是楚慎行讓人準備的。
不能掉渣, 也不能弄得滿袖子都是油,著實是個費心思的活計。
少年天子轉過頭,將零嘴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一切結束。
福寧殿中,天子與攝政王換下沉重朝服,穿了尋常衣裳。
在被宮人伺候著穿衣的過程中,秦子遊開口,先吩咐宮人擺膳,而後含笑問楚慎行,“先生,這會兒總能說了吧?”
楚慎行瞥一眼身側宮人。
秦子遊說:“都下去吧。”
宮人們退去了,門一關,屋中隻剩天子與攝政王二人。
楚慎行終於說:“子遊,昨夜亭外,有人窺見你我——”
秦子遊的麵色一點點變化。
從錯愕,尷尬,到冷靜。
最後,少年天子麵沉如水,問:“是誰?”
楚慎行並不隱瞞:“光祿大夫,顧章之女。”
秦子遊若有所思:“顧章?”
楚慎行說:“暗衛在亭外牡丹叢中找到了此女裙上布料。”
秦子遊說:“所以先生讓人去顧章家中,看他家作何反應?”
他徑自猜出,楚慎行便頷首:“正是。”
秦子遊道:“先生這般態度,怕是顧章並未生出異心?”
楚慎行說:“是,也不是。”
秦子遊挑眉。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在書案邊坐下。
秦子遊隨他坐下。兩人身前是從前下到一半的棋局,如今楚慎行捏起一子,落入盤間。
秦子遊跟著一心二用,與楚慎行對弈。
這當中,楚慎行說:“顧大人將我怒斥一番,又誇子遊你有越王臥薪嘗膽之堅韌,可成大事。”
這答案出乎秦子遊意料。
他執子的手稍稍一頓,說:“這倒是不曾想到。”
楚慎行再落一子,抬頭,看向眼前俊秀的少年。
這是他的學生,他的徒弟,他一手教養出的天子。
楚慎行問:“子遊,你要如何做?”
秦子遊笑道:“這是考校嗎,先生?”
楚慎行一哂,說:“可以是。”
兩人講話之間,棋子仍然在一枚接一枚地落下。
外間傳來零星聲響,有宮人來報,說午膳已經擺好。
秦子遊輕輕歎了口氣:“午膳……怕是晚膳吧。”
他說著,站起身,含笑邀請:“先生,這便前去用膳?”
楚慎行隨他起身。
兩人往外間去,一路並肩而行。
楚慎行側頭,看著身側少年清俊的身影。
秦子遊有所察覺,疑惑:“先生?”
楚慎行忽有喟歎,說:“我剛歸京時,你還未有這麼高。”
秦子遊先是一怔,隨即笑了,說:“到如今,我都要與先生一般高了。”
……
……
楚慎行未歸京之前,有旁人教秦子遊讀書。
各個都是滿口之乎者也,每日照本宣科。
小皇帝有了疑問,也得不到一個解答,隻被要求抄書。
如今六年過去,秦子遊的手指上仍有當時留下來的繭子。
講課都這麼糊弄,到了小皇帝學騎射的時候,自然更加糊弄。
秦子遊拉開弓,就有無數人叫好。射中十步外的靶子,簡直要被誇成養由基再世。
能騎著小矮馬,在演武場上慢慢悠悠地溜達一圈——那可太不得了了,當代嶽飛啊!
若是旁人,每日被這樣的溢美之詞環繞,天長日久,少不得要沉浸其中。
但秦子遊始終忘不掉自己年幼時,一張張湊到他麵前,要他往那張求和書上蓋上玉璽的麵孔。
他當時年紀太小,記憶已經有些模糊。這麼一來,更覺得當時的一張張麵孔扭曲可怖。
白日裡,秦子遊不敢多說。他知道自己身側仍然群狼環繞,錦繡之下便是懸崖峭壁。他表現得愚笨一些,才能長久活下去。
他不再在書房裡提問,每日隻是懶懶散散地抄書。等到了演武場上,有人誇他後羿下凡,秦子遊也隻是笑一笑,讓人將靶子擺到二十步之外。
他瞄準靶外的空地,凝神靜氣,鬆開拉弦的手。
箭矢飛出,歪歪斜斜掛在地上。
這下子,身邊的人總要稍微動一動腦子,思索要如何誇。
秦子遊給他們遞詞,笑道:“朕瞄準的,便是這方空地!”
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旁人隻當這小皇帝要強撐麵子,便一齊笑道:“陛下箭法精絕!”
白日這般提心吊膽,到了晚間,才能放肆一把,做一場噩夢。
那一張張扭曲麵孔湊到他身前。他看到了趙大人麵上的褶子,看到了白大人胡子下的細孔。他戰栗,卻不敢尖叫,唯恐將夢囈泄露。
他在驚懼之中,滿懷希望地等待。
一直等到有人將他麵前的昏暗撕破。
他看到老晉王將自己身邊的宦官朝臣一一劈開,又看到一個俊朗少年,來到自己麵前。
秦子遊抬頭,迎著光,去看那少年麵孔。
他在夢裡沒有講話,但他在那一日的現實裡曾經開口。
小天子分辨出了周圍人的惡意,因此滿心恐慌。
他用一種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態,問楚慎行:“世子,我可以和你們一同去前線嗎?”
因這句話,夢裡的少年給了他回應,說:“不能。但是,若你能活到我和爹回來的時候……”
少年的視線落在稚童身上。
秦子遊卻不知道楚慎行接下來準備說什麼。
如果他能活下去?
然後呢,晉王父子打算如何做?
現實裡,那句話被人打斷。往後,晉王世子對年幼的天子行了一個禮,便離開了。
夢裡,秦子遊倒是聽到過無數後續。
少年說過:“我們便扶持你,當一個真正的天子!”
少爺說過:“你乖乖聽話,我們便讓你安穩活著。”
少年說過:“我們便親自取你頭顱,成就帝位!”
秦子遊年紀越大,在他耳邊說晉王父子不是的人就越多。
他們恐懼於晉王軍的赫赫威名,又垂涎於晉王軍的赫赫威名。
他們想要讓小皇帝奪來晉王軍,又知曉小皇帝難以做到,於是換一種姿態,循循善誘,要小皇帝相信,晉王父子是天子屁股下龍椅的威脅。
秦子遊日日聽著,麵上不顯,心頭卻愈來愈亂。
但他仍然有一點希望。
他謹慎地、小心地活著,從晦澀難懂的書裡分辨孰是孰非。他懵懵懂懂地想明,晉王父子願在危難之時站出,那大約說明他們的確是心懷磊落之人。他懷抱著一點細微的、可笑的期許,想,也許晉王世子的意思,是自己活下去,他們就能幫一幫自己。
因楚慎行這句話,天子苦苦支撐了兩千個日夜。
也每日都在心中數:晉王父子還有多久才能歸來?他們已經奪回十二城了啊!
可奪回被異族掠去的十二城,對楚禾父子而言,似乎遠遠不夠。
秦子遊便繼續等。
等到老晉王身故,等到晉王世子追去塞北,等到楚慎行蕩平異族。
從六歲等到十二歲,終於等到了晉王軍得勝歸來的消息。
晉王軍每前進十裡,就有一張寫好的聖旨擺在秦子遊麵前,要他下令,令而今的晉王楚慎行交出兵權,令晉王軍停止前行,令楚慎行孤身一人來京。
秦子遊隻當不懂,撐著一張天真笑臉,問身畔的大太監,“可朕從未見過晉王麾下的二十萬大軍!總想見識一番。”
大太監“哎喲”一聲:“陛下,您這就是不懂了!晉王這般行事,分明是不將您放在眼裡。”
秦子遊仍然笑,說:“朕是天子,他怎能不將朕放在眼裡?”
小皇帝當了六年廢物,以至於沒人覺得他能有其他心思。
他不肯在黃絹上落璽,聖旨便發不出城。
那些醃臢玩意兒畏懼於晉王軍的名望,誰也不肯當出頭鳥。
他們相互傾軋,秦子遊夾縫求生。
他不知道自己會等到一個怎樣的結果。
晉王歸京當日,正值深秋,寒風肅殺。
可比瑟瑟秋風更為肅殺的,是晉王身上的殺伐之氣。
楚慎行與異族作戰多年,站在小皇帝身前了,也未有收斂。
他還算恭敬地行禮,之後,卻“膽大包天”,與小皇帝對視。
小皇帝看著他,目光清透,並無一絲懼怕。
楚慎行見狀,反倒略有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