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京的一路,他聽過很多關於小皇帝的傳言。也知道,當初被父親怒斥過的百官,如今仍有大半,留在天子身畔。
當初楚慎行是和小皇帝見過一麵、說過零星數語。
這零星數語,支撐年少的天子走過六載春秋。但對楚慎行而言,僅僅是一個孩子的胡話,不值得惦記。
他看似隻帶了二十親衛來到城下,但事實上,早有晉王軍中的精銳潛入城中。隻待信號發出,便會一湧而出。
所有人都說,小皇帝恐怕早讓奸臣蒙蔽,要殺晉王。
所有人都說,這是晉王的機會。隻要小皇帝敢誅功臣,晉王就能順理成章地謀反。當“王”,哪有當“皇帝”痛快?
短暫地驚詫之後,楚慎行露出一點微笑,等待小皇帝的態度。
小皇帝問他:“晉王可願長留京中?”
楚慎行聽了,心想,小皇帝果真聽人讒言,要將他軟禁於京,慢慢折辱。
可小皇帝又問:“晉王可願與朕效仿周公、成王之事?”
前有周朝。周武王卒,其子成王年幼,便有武王之弟周公攝政。
楚慎行聽著,麵色終於不同。
能對小皇帝進讒言的人,不會甘心將權柄讓出。
可小皇帝的話,卻是明晃晃地問楚慎行,他是否願意在天子長成之前,暫且接過天子手中權柄。
所以,這不會是那些奸臣宦官教出來的話。
——這麼說來,是小皇帝自己的主意?
楚慎行重新端詳秦子遊。
秦子遊不過十二歲,放在民間,是舞勺之年的半大孩子。但他身前的,是一身龍袍,儘力挺直腰板,果斷之中帶著些許忐忑的天子。
楚慎行想:他與我此前所想不通。
晉王視線如箭,秦子遊覺得自己要被完全看透。
他手心裡出了薄薄一層汗,不知是冷是熱。
心臟狂跳,耳邊都是“嗡”聲。
他疑心自己要暈倒。念頭一起,秦子遊又想笑。
哈!若真是在這兒暈了,那他也的確可以留名百世,當個人人都能嘲弄的笑話。
他胡亂想著這些,原先的不安倒是散去一點。
不知等了多久。興許是一息之間,興許是數息之久。總歸,他等來了晉王的回應。
“陛下這般看重臣,”楚慎行笑一下,“臣自是不敢辭。”
秦子遊聽著,有些許怔忡。
成了嗎?
他難以置信。
強烈的喜意之下,楚慎行眼中,小皇帝身上的所有不安,都在這一瞬間退去了。
他麵前的,又是一個毫不設防的孩子。
這個孩子朝楚慎行笑一笑,眉目生輝,說:“往後,晉王既是帝師,在朕麵前稱‘我’即可。”
……
……
楚慎行就這樣留在京中。
他身側許多人勸,說小皇帝定是不安好心。如今利用晉王一脈肅清朝堂,到了往後,再來一出“狡兔死、走狗烹”——殺晉王,平百官之心。
楚慎行聽了,付之一笑。
他的下屬見楚慎行這般從容,慢慢開始覺得,晉王恐怕是早有打算。
哦,這時候,楚慎行已經是“攝政王”了。
攝政王那時候還會每日往來於王府與皇宮之間。
他聽了一耳朵旁人的勸誡,再到宮中,看到做完自己昨日布置的功課、恭恭敬敬等自己檢查的天子。
楚慎行未細問天子前麵那些年是如何過。但他很快察覺,天子的功課實在做得慘不忍睹。
其中唯一能誇的,就是小皇帝的字寫得不錯。
但這“不錯”,也是建立在沒好生練過的基礎之上。
楚慎行一再放慢進程、撿起更簡單基礎的書來講。如此調整了幾次,秦子遊終於可以跟上進度。
如此一來,楚慎行對小皇帝當初問自己的話有了更多了悟。
他看小皇帝求知若渴,每日睡覺,都要抱著書讀。
終於有人為秦子遊講書,告訴他古時賢能的一字一句有何深意。
也終於有人教他拉弓,告訴他,十二歲的天子不應該再騎一匹矮馬。
秦子遊畢竟是十二歲,不是六歲。
他不以自己在這個年紀,還要重學啟蒙之物為羞。但也在一個月內,將《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儘數吃透。
從前天子讀書,靠得是死記硬背、不求甚解。
便是這“死記硬背”,也要避過他人耳目。
現在,他不必擔心有性命之憂。有疑便問,有惑便究。
他在迅速地成長。
少年出身天家,原先便有一身富貴。
在楚慎行留在京中半年之後,小皇帝的氣質有了明顯變化。
天子腹有詩書,不再頭腦空空,絞儘腦汁,也隻說出一句“效仿周公、成王之事”。
個子也開始猛躥。每日騎馬射箭,身上有了一層緊實肌肉。
任誰來看,都要說一句,秦子遊與昔日大有不同。
隻是這“大有不同”之中,仍有一點相同。
秦子遊仍然會做噩夢。
在夢裡,他依然是那個被宦官挾製的天子。哪怕他也能想到,楚慎行初次以“攝政王”的身份入宮,就尋了個理由,將天子身畔的大太監杖殺——但是,在這個夢裡,大太監被杖殺一事,反倒成了“夢”。
而今“夢醒”,那一張張扭曲的麵孔重新浮出,宛若鬼魅,環繞在秦子遊身側。
天子靜立不語。
他已經養成了在夢中不發一言的習慣。到如今,也是一樣的。
他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臉麵湧到自己身側。他看著“自己”不堪大太監的百般威逼利誘,終於在黃絹上蓋上玉璽。他看到那日城外,自己苦等一日,卻未有晉王率兵前來。
他孤身一人,從未等到自己的先生。
他反複想:不,這是假的。先生回來了,他是天下最好的人。他教我讀書,教我策馬,教我坐穩龍椅。旁人都說先生欲謀不軌,但我知道,先生是真正心懷天下,不願再生乾戈。
他靜靜在夢裡等待著。
等待一切結束,等待自己醒來。
“轟——!”
這夜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因朝務繁忙,楚慎行未及時出宮。
這也不算稀奇。
宮人們按部就班,準備攝政王留宿之事。
楚慎行獨自一人,點一盞燈,慢慢看著折子。
朝堂汙濁。半年之間,楚慎行勉強數出幾個還算清正之人。但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將他們儘數提到高位。
楚慎行便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奸臣之中,亦有可用之徒。
若布置得當,借力打力,自然輕鬆許多。
他一麵批折子,一麵思索。
這樣一心兩用之間,楚慎行驀地抬頭,冷聲問:“是誰在外窺探?”
無人應答。
楚慎行皺眉,放下折子,提起自己的佩劍。
此劍名為“寒鴉”,跟隨楚慎行多年。
他一步步走向門口,拔出劍鋒。
燈色之中,他依稀看到了外間的影子。
楚慎行有所猜想,心中意外。
他停下步子,問:“陛下?”
外間人開口,帶著幾分心虛,叫:“先生……”
門開了。
少年天子僅著中衣,長發垂落,一張白淨麵孔,立在楚慎行麵前。
楚慎行見狀,見寒鴉插回劍鞘,問:“陛下夜半前來,是有何事?”
能有什麼事呢?
不過是小皇帝半夜驚醒,聽著窗外雷聲,心頭的不安被放到最大。
秦子遊一時疑心,覺得自己恐怕尚未真正醒來。
他想要看到楚慎行,想要確認,自己真的安全了。
於是來不及知會宮人,便這樣趕來。
原本,看著屋中燈火,秦子遊的心就一點點安穩下去。
他慢慢察覺,自己這樣屬實好笑,於是準備溜之大吉。
結果尚未邁出步子,就被楚慎行察覺動靜。
再往後,就是楚慎行出聲喝問。秦子遊先有踟躕,到後麵,被楚慎行認出,便不得不答。
楚慎行問他有何事,秦子遊倒是未有虛言。
他被人哄騙了許多年,到楚慎行身邊,便顯出一種令楚慎行意外的坦誠。
楚慎行拿這話問過秦子遊,少年天子直言:“朕深惡旁人欺朕瞞朕,如此一來,自然不該在先生麵前如此行事。”
隻是實話說了,秦子遊又有另一種緊張。
他是皇帝,做了噩夢,便來尋攝政王。
這要讓旁人知道,豈不是聲名掃地?
——雖然認真說起,他也沒什麼“聲名”。
秦子遊想著這些,滿心惴惴。
楚慎行看在眼裡,原先哭笑不得,到後麵,漸漸有了憐惜。
他問小皇帝:“既然如此,陛下不若與我一同看會兒折子。”
秦子遊聽在耳中,眼前一亮:“可以嗎?”
楚慎行微笑道:“這些折子,原先也是寫給陛下的,我不過代陛下批過。”
秦子遊跟著笑了,眉眼之間都是輕鬆信任。
他踏進屋中。楚慎行看少年穿得單薄,還找來一件自己的袍子,讓秦子遊披在身上。
小皇帝披著他的袍子,坐在他身邊,最先乖乖巧巧,聽他將折子上的事一一分說。
到後麵,到底是半大孩子,開始困倦,頭一點一點。
點到後麵,猛然驚醒,若無其事。
再往後,又忍不住困倦……
楚慎行忍俊不禁。
他放下折子,笑著說:“陛下明日還有早課。而今既是累了,便先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