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番外三(三)(1 / 2)

聽了楚慎行這話, 秦子遊揉一揉眼睛,顯出幾分赧然。

因這動作,成年人的寬大衣袍從他肩頭滑下一些。

秦子遊下意識抓住袍子邊角。

抓住之後, 又懊惱:自己來這一遭, 想來, 是對先生多有打擾。

他胡思亂想, 手上將袍子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欲要仔細疊好。而後再說一句, 今日實屬意外, 往後不會有此類事發生。

但想好的事情隻做到一半。

小皇帝被人糊弄了六年,一樣是被人伺候了六年。

那位被杖殺大太監生前也算全心全意,想把秦子遊養成指鹿說馬、認為一個雞蛋一兩銀子的廢物。

楚慎行回來之後, 知道教小皇帝讀書習武。卻不曾想到, 離了伺候的宮人,連疊一件衣服, 對小皇帝來說都頗為辛苦。

他見秦子遊專注應對手中衣裳, 想要理順其中的邊邊角角。可無論怎麼做,都總弄出新的褶皺。

小皇帝顯然心急了。但他心急,手上依然穩重。抿著嘴巴, 看著手中一件長袍, 好像那是什麼珍重之物。

楚慎行慢慢笑一下, 說:“子遊,外間冷,你便披著這件袍子回去吧。”

小皇帝回身看他。

楚慎行起先不曾察覺自己方才的“僭越”。是在對上小皇帝視線中的一點詫異之後,他才恍然:我竟然喚了陛下的名諱。

還是以一種非常親昵、自如的態度。

楚慎行的笑意一點點收斂。燈火躍動, 他和小皇帝對視。

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宮人在外, 他的劍就在手邊。

楚慎行以一種不以為意的態度, 想:小皇帝若不僅僅是從那零星幾本書裡,讀懂了周公成王的典故。另有吳越舊事,一樣被他知曉。他待我的這些尊重,像是那些門客說的一樣,一分真心,九分利用。

那聽楚慎行這樣“犯上”,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總要遮掩不住真正態度。

他的目光落在小皇帝麵上。

楚慎行也說不清,自己更願意從秦子遊的神色中分辨出什麼。

生氣?

不在意?

甚至……高興?

楚慎行前麵思量時,不曾想到第三個答案。但他見到一點笑從小皇帝臉上綻開,小皇帝的眉眼裡都是鬆快。楚慎行這才意識到,原來秦子遊有可能因為自己直喚他的名字而欣悅。

“先生,”秦子遊叫他,依然顯得恭敬,可這恭敬之中,又多了一點此前不曾有過的、這會兒謹慎試探的親昵,“阿爹阿娘去後,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麼喚我了。”

楚慎行啞然。

半晌,他才說了一句:“原來陛下會管先皇、先皇後叫‘阿爹’、‘阿娘’。”

秦子遊說:“阿娘說了,這樣才親近。”說著,又笑一下,“不過也隻能私下裡這麼叫。”

楚慎行聽了,倒是不意外。

先皇從皇子到登基的一路,一樣被天下人津津樂道了許多年。其中,被說起最多的,總有先皇後與先皇共苦的那幾年。

有這樣的過往經曆,無怪先皇後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後,仍然用民間母親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兒子。

“如此。”楚慎行頷首,再重複:“陛下便去睡吧。”

秦子遊抱著他的衣服,似比平日活潑大膽一些,問:“如今隻有我與先生二人,先生可否再喚我一聲‘子遊’?”

他這麼說,顯得很期待。

楚慎行看到小皇帝緊繃的肩膀,還有微微睜大的眼睛。

他想說“你是一個皇帝,怎能如此示弱於臣下”。但他張口時,叫出的卻是“子遊”。

小皇帝麵上的笑意更大了。好像是兩個字,就打破了他和楚慎行之間的某種隔閡——當然,楚慎行此前並未感受到這份“隔閡”——如今近乎是跳起來,嗓音清脆,說:“先生也早些睡!”

楚慎行失笑,回一句:“我知曉了。”

小皇帝便披著他的袍子,一溜煙地離開。

他走到屋門前時,楚慎行已經低下頭,取來一份新的折子。

但秦子遊又叫他一聲,“先生?”

楚慎行抬頭。

秦子遊問:“我往後睡不著時,還能來找先生嗎?”

楚慎行看他,覺得當年群雄逐鹿,太`祖皇帝最終將這錦繡河山收入囊中。幾代之後,繼承這片江山的子孫卻完全不同。

興許是年歲太小。在楚慎行眼裡,此刻的秦子遊不說能否成為“獵人”,他甚至更像是一隻小鹿。

有在燭火之下,透出一點淺棕色的眼睛。眼角顯得圓潤,信任又放鬆地看著自己。

楚慎行笑道:“尋常這個時候,我已經出宮了。”

秦子遊聽了,恍然,但也遺憾。

楚慎行說:“若是我未出宮的時候,你想來,便來吧。”

秦子遊眼睛亮了亮,說:“是,先生。”

他終於離開了。屋門重新關上,這片不大不小的空間中,隻餘下楚慎行一人。

楚慎行提筆,在手邊折子上落下批語。過了許久,手邊批好的折子壘成一個小摞,燭芯要被淌下來的蠟浸沒其中。燈火愈暗,楚慎行站起身,要挑起燈花。

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直在笑。

外間的雷聲早已停下。仍有細微雨聲,落在楚慎行耳邊。

燭光重新明亮,楚慎行再坐於案前。

他的唇角原先已經壓下一些。但再提筆時,他又想到小皇帝披著自己的袍子,一麵推門,一麵回身看來。

靈秀機敏的孩子,把他當做整個世界。

無比珍重,無比信賴……

楚慎行的唇角又勾了起來。

……

……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到入冬時,楚慎行在福寧殿留宿已經成了“慣例”。

名義上,是秦子遊如今也讀了些書,知曉是非,那就可以開始接觸朝堂事。腦子裡有再多聖人言,也比不過親眼看看自己掌下這片江山在發生什麼。

一旬當中,總有半數日子,楚慎行是不回府的。

而這半數當中,又有半數,小皇帝會與楚慎行共寢。

這起先是意外。

秦子遊白日功課多,晚上再強撐,偶爾也還是要打瞌睡。

楚慎行看在眼中。最先,他會讓開始困倦的秦子遊回去睡。但有一日,小皇帝嘴巴上應得好好的,到後麵,頭一歪,就直接靠在楚慎行肩膀上睡著。

楚慎行看在眼裡,頗有些哭笑不得。

他一麵覺得,小皇帝的勤奮,是好事,也是應該之事。秦子遊此前荒廢了六年,這就讓他必須付出遠勝於旁人的努力。

一麵又覺得,累成這樣,又何必叫他呢?

在自己這邊睡下,好歹能多歇一些時候。

所以楚慎行未叫醒秦子遊。

他把小皇帝抱到床上。

攝政王也不是伺候人的主兒。他覺得秦子遊需要多睡,那就多睡。至於睡得舒不舒服,就是在不在楚慎行的考慮之列。

當年他與異族作戰,動輒追擊百裡。北風卷地,百草儘折,八月飛雪。這樣的環境,楚慎行一待,就是六個年頭。

大多時候是來不及駐紮的。累到極致,也不過睡在馬肚下。

而今歸京,秦子遊有錦榻躺著。在楚慎行看,就很足夠。

他給小皇帝拉上被子。往後,就又去案邊,繼續批完今日的折子。

攝政王勤勤懇懇,愈發覺得,這實在不是一個好差事。

他開始琢磨:如今子遊與我論事,已經能說出一些道理——既然這樣,不若撿一些無關緊要的奏本,讓子遊來批?

想到這裡,楚慎行精神稍振。

這也算是幼帝親政的重要一步了。

楚慎行心頭計較一番,慢慢琢磨出一個章程。

等有了完整主意,折子也算批完。

楚慎行吹了燭火,欲要安寢。

可他上了床,卻覺得不對。

黑暗裡,攝政王睜開眼睛。

他聽到一點很細微的聲音。

楚慎行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屋內闃黑,他分辨不出小皇帝此刻的麵色。但從那一點隱約的響動來看,這會兒,子遊似是不好受。

楚慎行記起:是夢魘。

秦子遊第一次在夜半出現,就是因為他做了噩夢。加上那天外間雷雨交織,小皇帝屬實驚駭,以至於跑到攝政王這邊,想要確認,自己是真的安全。

楚慎行由此知曉此事,但他此前也未曾多想。一定要說,楚慎行恐怕是抱著一個念頭:那晚之後,子遊多半是不會再做噩夢了。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

楚慎行去叫秦子遊。

他握住少年肩膀,晃一晃:“子遊?子遊?”

少年驚叫一聲,猛地坐起。

醒了之後,便是茫然。

直到楚慎行重新點了宮燈,昏黃光色之下,楚慎行看到小皇帝慘白的麵色,額頭上細密的冷汗……同時,秦子遊看到楚慎行在自己身前。

秦子遊小聲確認:“先生?真的是你嗎?”

楚慎行說:“是我。”

秦子遊卻似仍然不信。

他手指顫動一下,仿佛要有動作。往後,卻又遲疑。

楚慎行察覺到。

他開始覺得,小皇帝這是心疾。

在楚慎行還是晉王世子的時候,他就聽父親說過此類事。

在外征戰多年的將領,回到家中,反倒無法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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