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番外三(四)(1 / 2)

春雨瀝瀝。

攝政王乘馬車回宮。一路上, 聽著外間的雨聲,腦海裡依然有自己方才與諸位舊部的對話。

他細細想著方才看到的一張張麵孔,慢慢地, 歎出一口氣。

當年在塞北時, 糧草時常不能及時送達,於是所有人一起吃草莖。若在這過程中撞上異族的散兵遊勇, 那就是到了加餐的時候。

——當然不是吃人, 而是殺馬。

馬匹珍貴, 按說勝過人命。但老晉王自有一番道理:馬匹再貴, 也貴不過軍心。

晉王軍能擰成一股繩,正是因為老晉王以身作則,事事當先,與所有士卒一鍋吃飯、一個鋪蓋睡覺。從上到下,從將領到普通小卒, 所有人都知道, 隻要晉王父子還有一口湯喝,那那口湯, 就也能被自己嘗到。

馬肉比不得羊肉鮮香,比不得豬肉勾人饞蟲。要腥膻很多, 難嚼很多。

塞北又見天刮風、刮雪。一叢火還沒燒起來,就要被風刮滅。

晉王軍學著異族那樣, 撿牛糞當燃料。又在地上挖坑, 小心地、珍重地燒火,把馬肉放進去烤。

這已經算得上一種奢侈享受。

等到肉烤熟了, 晉王軍分食馬肉, 抓雪作飲。那個時候, 所有人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蕩平所有異族, 讓他們再不能踏破城門,奪我錢糧,傷我家人。

楚慎行想: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在晉王軍歸京之後嗎?

在這幾年的安順日子裡嗎?

馬車停了下來,外間有宮門侍衛例行檢查腰牌的動靜。

簾子被拉起一點,宮門侍衛見了楚慎行,行禮:“攝政王。”

楚慎行頷首。簾子落了下去,馬車再度開始前行。

這也是小皇帝給攝政王的特權。尋常官員到了宮門之前,便必須下馬。可楚慎行不同,他有小皇帝親筆寫下的手諭,可以在皇宮之中自如行走,無人能攔。

大多時候,楚慎行覺得小皇帝的確是聰明的。如若不然,怎能不被許誠明那一乾宦官蒙蔽頭腦?但有的時候,他又覺得,小皇帝還是需要一點戒心。

他回了福寧宮。

外間的雨更大了,總不見停。

在往常,秦子遊這會兒應該在演武場。隻是因外間的雨,小皇帝的習武大計稍稍推後。

楚慎行到福寧殿的時候,秦子遊正在看書。

坐在窗邊,伴雨聲而讀。

雨水打濕了窗沿,有風吹進來,小皇帝的頭發被吹動。

楚慎行看了片刻,走近、坐下。

秦子遊抬眼,叫了聲:“先生。”一頓,又問:“先生此前喝了酒?”

楚慎行聽了,笑道:“是。”

秦子遊笑道:“先生總不讓我喝。”

楚慎行說:“你年紀還小。”

秦子遊說:“不小啦。先生,你在我這個年紀,是如何過的?”

楚慎行聽著,一哂,說:“也是——父親帶我進了兵營,要我與所有士卒同吃、同穿。”

秦子遊露出感興趣的目光,楚慎行便說起更多,“兵營裡那些痞子,對著新兵,總有一番折騰。”

秦子遊意外:“可先生是晉王世子。”

楚慎行說:“那也不過少些明麵上的折騰。”

秦子遊會意:“私下裡,就要更多?”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遊問:“那先生是如何讓他們心悅誠服?”

楚慎行淡淡說:“自然是打服。”

秦子遊的眼睛微微睜大。

楚慎行被小皇帝這麼看著,微微笑一下。

他喝了酒,又在馬車上回憶一番過往。到這會兒,一切都像是順理成章。

他和小皇帝說起從前事:自己自忖自有被父親操練,因讀了書,知曉應謙遜禮讓。可他真的麵對那些比自己年長、卻並無自己體格強健的老兵,他又怎會真心謙讓?

他客氣地說一句“請賜教”,可話音未落,對方就攻了上來。

秦子遊聽到這裡,低呼:“怎能如此!”

楚慎行說:“正該如此。”

秦子遊驚詫,卻也乖巧。先生這麼說了,他便聽著,十分虛心。

楚慎行說:“到了真正戰場,敵人怎會給你時間擺出招式?”

秦子遊若有所思。

他與楚慎行是真正親近,這會兒還能用玩笑口吻,說:“看來先生是真的被上了一課。”

楚慎行笑道:“正是如此。”

他摔在空地上,旁邊都是其他兵卒的笑聲。那笑聲太多,楚慎行起先咬著一股氣,想要把那些人的麵容一一記在心裡,日後尋去“報仇”。但他又發覺,人真的太多了,自己記不住。

那也無妨。

他在這一次挑戰不成之後,開始調整自己的迎戰方式。

與人爭鬥這種事,永遠都是親身上陣,受了傷,才能學得快。

初至兵營那兩年,楚慎行身上沒有一刻是完全完好的。總有些磕磕碰碰,青青紫紫。他年輕氣盛,不去在意。果然是按照自己所想,把與自己一同訓練的所有人一一挑戰過去。

到這會兒,士卒們見了他,再叫一聲“世子”,就多了心悅誠服。

秦子遊心想:便是如此,這群人對先生的態度,也太超過……

他從小到大,慣於在所有人麵前隱藏心思,當一個無知的、愚蠢的幼帝。

但他不會在楚慎行麵前隱藏。

楚慎行一眼看出眼前少年的想法。他半歎半笑,說:“兩年之後如何,子遊,你都知道。”

秦子遊一凜,說:“晉王軍出征了。”

楚慎行說:“是。最先那十二城,我們奪回的並不費勁——這是實話。異族蠻人善於劫掠,卻並不善於守城。他們奸`淫了城中婦女,吃光了城中糧食,搶走城中財帛。在這之後,他們就不知道要做什麼。晉王軍在這個時候攻去,異族便退出城。他們以為,隻要離開了這十二城,往後依然是他們的自在天地。”

秦子遊說:“但不是的。”

楚慎行說:“對,不是。”

秦子遊看著楚慎行。

他手中的書已經放下。如今,春風帶著細雨,吹出了蒙蒙潮意。這點潮意落在攝政王與年少的天子之間,落在攝政王的眉間眼角。

楚慎行說:“我們追去塞北。然後,吃了第一個敗仗。”

秦子遊屏住呼吸。

楚慎行淡淡說:“異族蠻人,尚未學會走路,就開始騎馬。他們的馬膘肥體壯,神駿無比。我們不是對手。”

秦子遊說:“可是——”

楚慎行說:“我與父親失散,被異族圍困。當時是八月間,若是還在封地,八月,尚是烈日酷暑。可到了塞北,卻是下了第一場雪。”

秦子遊神色凝重下來,心有預感。

楚慎行說:“雪那麼大,我們的衣裳不夠暖。所有人擠在一起,乾糧沒了,隻能吃草皮果腹。異族每日巡視,一點異動,都會被他們發現。”

秦子遊輕聲說:“先生活了下來。”

楚慎行說:“隻有我活了下來。”

他話音落下,在小皇帝眼裡看到一點亮色。

這點亮色轉瞬即逝。秦子遊眨了一下眼睛,亮色就消失無蹤。楚慎行近乎以為,一切隻是自己的錯覺。

他不動聲色,繼續往下說去。

“我初進兵營的時候,他們不將我放在眼中。我花了兩年時間,讓他們認下我這個‘世子’。再之後,他們一個一個,為了掩護我而死。”

秦子遊:“先生……”

楚慎行說:“子遊,你呢?”

秦子遊一怔。

楚慎行說:“你能當好這個天子嗎?”

話音出口的時候,楚慎行一哂,想:我的確是醉了。

但秦子遊聽了他的話,並不惱怒,而是認真去想。

想過之後,他告訴楚慎行:“我不知道。”

楚慎行的眼睛輕輕眯起,望著眼前少年。

秦子遊坦坦蕩蕩,說:“先生,什麼樣,算是‘當好天子’?”

楚慎行聽過,笑一笑。

秦子遊說:“前朝皇帝昏庸無道,治下民不聊生。太`祖揭竿而起,重整山河,救萬民於水火。坐上帝位之後,輕徭役,廢極刑,時人多有稱頌。這麼說來,太`祖自然算是‘當好天子’。”

楚慎行靜靜聽著。

“但是,”秦子遊話鋒一轉,“太`祖為防備前朝禍事,將一並忠臣良將分封諸侯。往後六國之亂由此而起,是為一過。”

楚慎行不言。

秦子遊說:“太`祖晚年已有悔意,招藩王歸京。藩王半數歸京,半數耽於半途。太`祖自知時日無多,不欲再等,便擺宴招待歸京諸王,將其儘數鴆殺。自此以後,天下人都知道,秦家天子不仁不義。是為一過。”

晉王一脈,便是當初不曾及時抵達京城,才存活至今”

秦子遊:“太`祖之後,康帝、文帝——”

他一一說過。

如此前提起太`祖一樣,論其功,論起過。

秦子遊:“……擬定條例,調節糧價,是為一功。”

秦子遊:“輕信小人,不待查證便賜死功臣,是為一過……”

天色漸昏。

早在楚慎行說起自己從前事時,宮人們便退了下去。如今屋中,隻剩下秦子遊和楚慎行。

楚慎行回宮的時候,是在晌午。到如今,朦朧的日影照上小皇帝的麵孔。

他聽秦子遊侃侃而談,說了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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