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講到先帝。
秦子遊靜下,與楚慎行相望。
楚慎行笑道:“怎麼不說了?”
秦子遊說:“阿爹的功過,自有青史評說。”
他從史書上度過太`祖事跡,讀過康帝、文帝……諸多先祖的漫漫一生。
時人重孝,秦子遊方才對楚慎行說的那一番話,當真論起,也是極大的“過”。
但他知道,先生不會以此攻訐他。
隻是阿爹畢竟不同。
於小皇帝來說,無論是太`祖皇帝,還是康帝文帝,所有先祖,都先是在龍椅上坐過的、書本上記述著的人物,隨後才是宗廟裡擺著的排位,他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
唯有阿爹。
秦子遊對父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要他如今去想,腦海裡浮出的,仍然是年幼時的短暫時光。
阿爹將他抱在膝蓋上,為他講史。阿娘在一邊笑,說:“子遊還小,你說這些,他如何能聽懂?”
阿爹便說:“現在不懂,長大些,知曉是非了,便能懂。”
他果真長大了。可阿爹、阿娘,早已不在了。
秦子遊慢慢吐出一口氣。
他不知道麵前先生在今日早前,對自己的舊部說了些什麼。
他隻是說:“往後十年、二十年,我總有功,總有過。想來功大於過,便是‘好天子’。功過相抵,便是‘尋常天子’。過大於功,便有下一個‘太`祖’來反我。”
楚慎行聽著、聽著,心緒一點點波動。
秦子遊說:“我不知道——先生,太`祖年少時,不過在家牧牛。阿爹年少時,也不過去了荒僻封地,以為自己一生都要流連那處。但太`祖身登大寶,阿爹亦坐上這個位置。想來,太`祖黃袍加身之時,也不曾想到。往後一日,他會親自給身畔諸人倒下鴆酒。
“我如今信賴先生,知曉先生會幫我、助我。但我不知道,過上三年,五年,我是否……總會信賴先生。”
小皇帝的話音慢慢艱澀。
“倘若我沒有當好‘天子’,”秦子遊說,“先生還願意教我,那自是最好。可若先生不願意教我了,想來,也是我有了錯處。”
雨慢慢大了。
風吹到屋中,吹濕了小皇帝的額發。
昏時的最後一點亮色之中,秦子遊說:“往後,想到今日之言,我興許也要像是太`祖皇帝那樣,心有悔意。”
楚慎行看他。
“但今日、明日……”秦子遊鄭重地、嚴肅地說,“先生教我的,我都會去學。至少這會兒,我希望,‘後悔’的日子來得晚一些。”
“嗤”的一聲,宮燈亮起。
天子、攝政王相對而坐,兩人之間的氣氛似有不同。
小皇帝感慨:“今年雨水豐沛,是吉兆呢。”
楚慎行說:“若隻有這些雨水,便的確是吉兆。”
小皇帝聽著,困惑地看他。
楚慎行隻說:“用膳吧。”
……
……
攝政王一語成讖。
這並非什麼“預言”,更多的,是一種經驗。
四月中旬,快馬攜水報入京。
吳江水位已達四則處,而真正的雨季尚未來臨。
由此,秦子遊迎來了自己接觸政事以來的第一個考驗。
政令一道接一道傳出京城,秦子遊每日醒來,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新的水報來了嗎?”
楚慎行冷眼旁觀,並不多言。
外人不知詳情,隻當政令依然是攝政王發出。由此便有感慨,覺得攝政王的手腕仿佛比從前柔和一些。
隻是到了七月,他們的觀感又有不同。
大江決堤了。
紫宸殿上,攝政王麵冷似冰。
天子抱病的消息傳出。在這同時,欽差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往決堤之處。
南下隊伍當中,有一個不過舞象之年的少年。
孔鐸、金善一樣在欽差隊伍當中。旁人見了,隻當他們是奉攝政王的令,確保欽差順利抵達目的地。這話不假,但唯有孔、金二人知道,他們奉的,還有另外一令。
護好小皇帝。
秦子遊的身份,在欽差隊伍中算是半個秘密。沿途另有善於治水的官員奉旨加入,他們見了小皇帝,並不知曉自己麵前就是九階之上的天子。見旁人對他多有恭敬,也隻當這是京城哪家高官之子。如今跟著前來,是開闊眼界,也是積累入朝的資本。
他們起先頗有微詞。可私下打聽,諸人對那少年的身份諱莫如深。
新加入的官員們慢慢熄了不平的心思。
往後,再見這少年並不嬌氣,事事親為。等一行人到了決堤之處,少年絲毫不懼,跟著諸人一起站上河岸。
望著湯湯而下的大江,聽當地官員說起百姓傷亡情況,少年似要落淚,隻是終究忍住。
他憂百姓所憂,痛百姓所痛。
待到旁人商議如何行事,少年起先隻是聽著,並不插口。到後麵,慢慢有了思路,開始參與討論,竟真的提出一些新鮮見解。
孔鐸、金善看在眼中,也略有驚詫。
小皇帝在飛快地成長。
他們偶爾談論兩句,也說:“……王爺英明神武,不外如是。”
攝政王是說過,如果小皇帝當不好這個天子,他便反之。
但他願意給秦子遊時間,願意一年年地留在福寧殿裡,親自教養少年天子,這原本就足以說明問題。
欽差來到決堤處,共有兩件差事。
其一,自然是治水。
其二,則是查清決堤緣由。
築堤、挖渠……七月上旬,消息傳入京師。中旬,欽差趕至。下旬,水位一點點平息。
這並不是結束。
早前治水過程當中,欽差隊伍已經對當地官員有一番評校。隻是當時要事當前,不宜多生事,於是暫且壓下。到如今,到了論罰的時候。
本地官員卻不願被罰。
便有擺宴。宴上歌女聲嬌身軟,一曲之後魚貫入席,依在諸位欽差身畔。
知曉秦子遊身份的大臣們背脊挺直,目不斜視。
中途才加入隊伍的那幾位見狀,無論心頭有無計較,都不敢多想,一並肅容以待。
這當中,唯有秦子遊不同。
他目光裡帶著三分好奇,三分探究,落在身畔歌女身上。
京官們眸光微動:小皇帝也到了想女人的時候了?
他們此前要展現自己剛正不阿,但這無非是不願在天子麵前露醜。雖然世人皆知,攝政王才是真正掌權之人。但攝政王能把小皇帝放出來,足以證明,姓楚的並不打算把小皇帝養成一個廢物。
其中意味,令人玩味。
可如果小皇帝自己被美色引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欽差們的微妙態度,被本地官員察覺。
他們的視線慢慢落在秦子遊身上,心中納悶。這麼一個少年人,如何就引去那麼多不同目光?
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真正緣由,但這並不妨礙本地官員們作出判斷。
無論這個少年是何出身,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都非常重要。
收到諸位大人的暗示,秦子遊身畔歌女使勁渾身解數,近乎軟倒在少年身上。
少年卻不為所動,撐著下巴看她,問:“此前水患,你家中可有遭災?”
歌女一怔。
她再看本地官員的眼色。但正分辨間,眼前的少年笑了聲,說:“看他們看什麼?看我啊。”
一屋人噤若寒蟬。
歌女後知後覺:自己麵前的,仿佛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本地官員擺下此宴,自有目的。
美色惑之,重利誘之。
等欽差收下他們給的東西,所有人便都站在一條船上。
按照天子頒布的政令,早在五月,各地就該加高堤壩,備橋備船。隻是加高堤壩便要民丁做事,需為其備好口糧。備橋備船自不必說,那是白花花的銀子砸進去。
於那會兒的本地官員來說,洪水遠在天邊,財帛近在眼前。
他們一時糊塗,釀下禍事。到如今,想要保住烏紗帽,更想保住項上人頭,終於出此一策。
所有會在欽差麵前露麵的人都被敲打過。他們瞞天過海,眼看就要到了欽差回京述職的時候。
這臨門一腳,還能跨不過去?
秦子遊問了第三句:“你為何不說?”
歌女“噗通”跪下,聲淚俱下:“大人有所不知啊!”
——那臨門一腳,最終,還是沒有跨過去。
欽差一行歸京時,已經九月了。
天子終究“病愈”,重新坐回龍椅之上。
他這一路所為,早由孔鐸、金善寫做折子,送回京師。
楚慎行再見了小皇帝,原先要說一句“做的不錯”。
可到了隻餘他們兩個的場所,秦子遊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請先生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