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說,他希望“後悔”的日子來得愈晚愈好。
那楚慎行覺得,自己也是一樣的。
這日之後,秦子遊知道了兩件事。
其一,原來不隻是自己信重先生,先生一樣對他有頗多期許。
其二,先生並未被傷及根本……嗯。
至於那些請他選秀的折子,終究未被批複。
雖不曾批複,可秦子遊並未忘卻。
他閒來無事,把折子一一看過。
小皇帝記得阿爹阿娘的琴瑟相和,並且認為這樣的日子的確不錯。
可他和阿爹是不一樣的。
阿爹身子不好。那年病故,也有積勞成疾的緣故。
秦子遊盤算一番,發現:一一算來,阿爹處理朝政的時間,約莫與自己讀書、與先生一起看折子的時間相仿。這麼一來,阿爹與阿娘相處的時間,就是自己習武的時候!
小皇帝每日要上早朝,之後便有早課。這兩年,早課的內容不隻是讀書,還有理政。
好容易處理完,就到午膳時候——有時候,吃過午膳,還要再處理一波。
再往後,秦子遊便要去演武場習武。積年累月,日日不綴。
一直到天色漸暗,他再回福寧殿。這時候,楚慎行多半也在。天子與攝政王一同用過晚膳,往後,或是攝政王為天子解惑,或是兩人對弈片刻,聊作修習。再或者,兩人一人一堆折子,一張張看過。
這當中,哪有臨幸後宮的時間呢。
秦子遊看著折子上列出的選秀之緣由,輕輕“嘖”過一聲。
排解煩憂?
有先生啊!
操持公務?
宮廷女官不就是做這個的?
子嗣為重?
這倒是個問題。
但秦子遊想到自己過往讀史。父壯而子強,總要生出禍事。
他如今未至弱冠。阿爹英年早逝,自己卻算身強力壯,想來,總能活到皇高祖父的歲數。
這麼看來,的確不必那麼早就有後宮。
……
……
那年洪水之後,接連是兩個太平年頭。
兩個太平年頭之中,天子與攝政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堪稱辛勞。
秦子遊不叫苦,不抱怨,反倒還為自己總沒先生精力旺盛而懊惱。
楚慎行看在眼中,各樣心思,慢慢又淡了很多。
好容易又到一年年節,天子封璽,算是小皇帝少有的、可以歇息兩天的時候。
楚慎行原先覺得,這一年也與從前相同。自己回府,與舊部聚一聚、喝喝酒。子遊在宮中,看看書,舞舞劍,就算過去。
但在秦子遊接連看他數眼,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時,楚慎行意識到,或許自己想錯了。
他指間捏著棋,含笑說:“子遊,莫非你有彆的主意?”
小皇帝眼神閃動。
秦子遊矜持地回答:“我這些日子,總想到當年,幾位先祖在年節時出宮,與民同樂……”
楚慎行明白過來:原來是想出去玩。
這是常事。往前數幾十年、一百年,秦家的諸位皇帝中,便有愛好遊山玩水、幾度下江南“考察民情”之人。便是先皇,也時常思念封地風土民情,於是令宮人學會封地口音,又在行宮中造出一條封地麵貌的街巷來,偶爾與先皇後去其中小住。
放在秦子遊身上。除去與欽差出京治水那年,秦子遊已經在宮裡安生窩了數個年頭。到如今,才提起“與民同樂”,算是秦家人中少有的安寧性子。
楚慎行笑道:“那便去吧。”
秦子遊眼睛更亮,問:“先生隨我一起?”
楚慎行心想:你這麼問我,莫非還要與旁人去?
他點頭,“自然。”
秦子遊唇角飛快地勾起。
兩人講定,卻並非今日便走。
上元有燈會,屆時滿城都是花燈。
在楚慎行看,小皇帝既要熱鬨,就好好看一場熱鬨。
秦子遊也有耐性。既然說好,他便不再額外催促。
總算到了上元當日。
攝政王昨夜未宿在宮中。
他原以為小皇帝多少會等急。未曾想到,到了福寧殿時,卻聽聞天子今日也去了演武場。
日複一日,雷打不動。
楚慎行欲歎欲笑,終是想,自己的眼光果真不錯。
有宮人問他,是否著人去演武場傳信。楚慎行搖一搖頭,隻說不用。
宮人退下,獨留攝政王一人在天子寢宮之中,未有人覺得不妥。
楚慎行坐在窗邊,看著眼前一盤殘棋。再往旁邊,則是幾本秦子遊隨手放下的書。
他閒閒撥弄棋子。直到一炷香工夫後,聽到外間動靜。
雖未有人去演武場傳信,可秦子遊回福寧殿時,看到外間轎子,就知道先生在宮中。
他大步走入室內,果真見到了楚慎行。
秦子遊眸色微亮,帶著鮮明的喜意,在楚慎行身前坐下。
他說:“先生,我原先想著,你是不是要到天黑才來呢。”
楚慎行聽了,有意說:“這麼看來,我還是來早了?”
秦子遊搖頭:“怎會!”一頓,“那我們這就動身出宮?”
楚慎行笑一笑,想:我當他有多好耐性。
原來到底是期待的。
在小皇帝的目光之中,他近乎要點頭。
但楚慎行還是先說:“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
秦子遊:“是什麼?”
楚慎行從袖中取出一樣麵具。
小皇帝咂舌:“這麵具看起來好生凶惡!”
說著,將其拿起,在自己麵上比劃。
凶惡是真。麵具是木刻的,看起來笨重,拿到手上才覺得輕薄。用來雕刻的木料被磨到極細,上方繪著一尊青麵獠牙、頭上長角的凶神。
秦子遊咳嗽兩聲,壓低嗓音,說:“吾上次醒來,已是百年之前。這百年中,人間有何變故?”
說罷,他透過麵具上的兩個孔洞,去看對麵的先生。
楚慎行笑著拱手,說:“回稟凶神大王,這百年中,人間有戰亂流離,亦有安樂平順。”
秦子遊:“吾去閻王處做客,看了許多怪異麵孔。皆是高鼻深目,須發蓬亂。口口聲聲,說人間出了一位戰神,將他們蕩平於塞北,可有此事?”
楚慎行說:“不瞞大王,正是在下。”
秦子遊:“哦?”
楚慎行任他打量。
秦子遊的嗓音裡已經多了點笑意,但還是繼續用低啞聲音講話,說:“你既是‘戰神’,想來武藝高超——既然這樣,你我比劃兩下?”
這下子,換楚慎行打量秦子遊。
小皇帝端著凶神麵具,遮住俊秀容貌,顯出橫眉怒目。
楚慎行笑道:“不急著出宮了?”
小皇帝眨巴眼睛。
麵具歪下,露出秦子遊的麵孔。
少年仿佛陷入艱難抉擇,最終義無反顧:“既如此——還是出宮吧!”
楚慎行笑出聲來。
既要出宮,隻戴麵具還不夠,另要換上尋常衣衫。
楚慎行一樣早已備好。待秦子遊穿上,對鏡自照。鏡中人換下龍袍,但依然是錦衣華服。乍看上去,是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
再戴上麵具,就成了富貴人家出來閒玩的小郎君。
不多時,小郎君身畔多了一人。
那人較小郎君高了半頭,一樣的錦衣華服,麵上卻是一尊尋常麵具。未有小郎君所戴那般凶惡,反是慈眉善目,長耳如匙。
秦子遊摘下自己的麵具,側頭去看楚慎行。
半晌,他鄭重點頭,“果真是我這尊更有趣。”
兩人離開宮城時,天色尚未完全暗下,隻是街頭已經掛上無數花燈。
有風吹來,花燈隨之輕輕晃動。
燈下行人甚多,攝政王與天子隱於人群之中,並不引人注目。
秦子遊興致勃勃,提及:“我從前便聽說,上元之時,有文人墨客藏謎於燈中,懸燈招賞。”
楚慎行笑道:“你欲試之?”
秦子遊:“不若看看,我能得來什麼——咦?”
初次參與民間燈會的小皇帝迅速被吸引了注意力。
街角之處,響起一陣喧天鑼鼓之聲。伴隨鑼聲鼓聲,一尊巨龍從街角轉出。
麵具之後,小皇帝的眼睛微微睜大。
周遭行人停下,讓出中間街道。
楚慎行扶著秦子遊肩膀,將人往後帶去。
暗衛隱在周邊,悄然護衛。
巨龍漸近,楚、秦二人身畔響起一陣叫好聲響。隻見龍身忽上忽下,左右搖動,追逐前方一顆繡球而動,轉眼就到了攝政王與天子身畔。
秦子遊的視線定格在龍身之上。
他看到了龍身之中的燈火,看到了置身於龍下的人們。巨龍從他身邊遊過,秦子遊心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鼓噪。
這是他的江山!
這是他的子民!
上元佳節,萬民同樂!
舞龍的隊伍漸漸遠去,鑼鼓聲響到另一條街上。
原先避至街邊的人群逐漸重新行路。這當中,楚慎行看著意猶未儘、遙遙盯著龍尾巴的小皇帝,心想:要不然乾脆再去看一會兒?
他心思剛動,便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楚慎行低頭,隔著麵具,對上秦子遊的眼睛。
小皇帝眼裡映著周遭燈火。
像是天幕星河。
便是有麵具遮掩,楚慎行也知道,此時此刻,小皇帝麵上一定是極為歡悅的笑容。
“先生,”秦子遊說,“我仿佛看到一盞帶了謎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