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番外三(五)(2 / 2)

小皇帝說,他希望“後悔”的日子來得愈晚愈好。

那楚慎行覺得,自己也是一樣的。

這日之後,秦子遊知道了兩件事。

其一,原來不隻是自己信重先生,先生一樣對他有頗多期許。

其二,先生並未被傷及根本……嗯。

至於那些請他選秀的折子,終究未被批複。

雖不曾批複,可秦子遊並未忘卻。

他閒來無事,把折子一一看過。

小皇帝記得阿爹阿娘的琴瑟相和,並且認為這樣的日子的確不錯。

可他和阿爹是不一樣的。

阿爹身子不好。那年病故,也有積勞成疾的緣故。

秦子遊盤算一番,發現:一一算來,阿爹處理朝政的時間,約莫與自己讀書、與先生一起看折子的時間相仿。這麼一來,阿爹與阿娘相處的時間,就是自己習武的時候!

小皇帝每日要上早朝,之後便有早課。這兩年,早課的內容不隻是讀書,還有理政。

好容易處理完,就到午膳時候——有時候,吃過午膳,還要再處理一波。

再往後,秦子遊便要去演武場習武。積年累月,日日不綴。

一直到天色漸暗,他再回福寧殿。這時候,楚慎行多半也在。天子與攝政王一同用過晚膳,往後,或是攝政王為天子解惑,或是兩人對弈片刻,聊作修習。再或者,兩人一人一堆折子,一張張看過。

這當中,哪有臨幸後宮的時間呢。

秦子遊看著折子上列出的選秀之緣由,輕輕“嘖”過一聲。

排解煩憂?

有先生啊!

操持公務?

宮廷女官不就是做這個的?

子嗣為重?

這倒是個問題。

但秦子遊想到自己過往讀史。父壯而子強,總要生出禍事。

他如今未至弱冠。阿爹英年早逝,自己卻算身強力壯,想來,總能活到皇高祖父的歲數。

這麼看來,的確不必那麼早就有後宮。

……

……

那年洪水之後,接連是兩個太平年頭。

兩個太平年頭之中,天子與攝政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堪稱辛勞。

秦子遊不叫苦,不抱怨,反倒還為自己總沒先生精力旺盛而懊惱。

楚慎行看在眼中,各樣心思,慢慢又淡了很多。

好容易又到一年年節,天子封璽,算是小皇帝少有的、可以歇息兩天的時候。

楚慎行原先覺得,這一年也與從前相同。自己回府,與舊部聚一聚、喝喝酒。子遊在宮中,看看書,舞舞劍,就算過去。

但在秦子遊接連看他數眼,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時,楚慎行意識到,或許自己想錯了。

他指間捏著棋,含笑說:“子遊,莫非你有彆的主意?”

小皇帝眼神閃動。

秦子遊矜持地回答:“我這些日子,總想到當年,幾位先祖在年節時出宮,與民同樂……”

楚慎行明白過來:原來是想出去玩。

這是常事。往前數幾十年、一百年,秦家的諸位皇帝中,便有愛好遊山玩水、幾度下江南“考察民情”之人。便是先皇,也時常思念封地風土民情,於是令宮人學會封地口音,又在行宮中造出一條封地麵貌的街巷來,偶爾與先皇後去其中小住。

放在秦子遊身上。除去與欽差出京治水那年,秦子遊已經在宮裡安生窩了數個年頭。到如今,才提起“與民同樂”,算是秦家人中少有的安寧性子。

楚慎行笑道:“那便去吧。”

秦子遊眼睛更亮,問:“先生隨我一起?”

楚慎行心想:你這麼問我,莫非還要與旁人去?

他點頭,“自然。”

秦子遊唇角飛快地勾起。

兩人講定,卻並非今日便走。

上元有燈會,屆時滿城都是花燈。

在楚慎行看,小皇帝既要熱鬨,就好好看一場熱鬨。

秦子遊也有耐性。既然說好,他便不再額外催促。

總算到了上元當日。

攝政王昨夜未宿在宮中。

他原以為小皇帝多少會等急。未曾想到,到了福寧殿時,卻聽聞天子今日也去了演武場。

日複一日,雷打不動。

楚慎行欲歎欲笑,終是想,自己的眼光果真不錯。

有宮人問他,是否著人去演武場傳信。楚慎行搖一搖頭,隻說不用。

宮人退下,獨留攝政王一人在天子寢宮之中,未有人覺得不妥。

楚慎行坐在窗邊,看著眼前一盤殘棋。再往旁邊,則是幾本秦子遊隨手放下的書。

他閒閒撥弄棋子。直到一炷香工夫後,聽到外間動靜。

雖未有人去演武場傳信,可秦子遊回福寧殿時,看到外間轎子,就知道先生在宮中。

他大步走入室內,果真見到了楚慎行。

秦子遊眸色微亮,帶著鮮明的喜意,在楚慎行身前坐下。

他說:“先生,我原先想著,你是不是要到天黑才來呢。”

楚慎行聽了,有意說:“這麼看來,我還是來早了?”

秦子遊搖頭:“怎會!”一頓,“那我們這就動身出宮?”

楚慎行笑一笑,想:我當他有多好耐性。

原來到底是期待的。

在小皇帝的目光之中,他近乎要點頭。

但楚慎行還是先說:“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

秦子遊:“是什麼?”

楚慎行從袖中取出一樣麵具。

小皇帝咂舌:“這麵具看起來好生凶惡!”

說著,將其拿起,在自己麵上比劃。

凶惡是真。麵具是木刻的,看起來笨重,拿到手上才覺得輕薄。用來雕刻的木料被磨到極細,上方繪著一尊青麵獠牙、頭上長角的凶神。

秦子遊咳嗽兩聲,壓低嗓音,說:“吾上次醒來,已是百年之前。這百年中,人間有何變故?”

說罷,他透過麵具上的兩個孔洞,去看對麵的先生。

楚慎行笑著拱手,說:“回稟凶神大王,這百年中,人間有戰亂流離,亦有安樂平順。”

秦子遊:“吾去閻王處做客,看了許多怪異麵孔。皆是高鼻深目,須發蓬亂。口口聲聲,說人間出了一位戰神,將他們蕩平於塞北,可有此事?”

楚慎行說:“不瞞大王,正是在下。”

秦子遊:“哦?”

楚慎行任他打量。

秦子遊的嗓音裡已經多了點笑意,但還是繼續用低啞聲音講話,說:“你既是‘戰神’,想來武藝高超——既然這樣,你我比劃兩下?”

這下子,換楚慎行打量秦子遊。

小皇帝端著凶神麵具,遮住俊秀容貌,顯出橫眉怒目。

楚慎行笑道:“不急著出宮了?”

小皇帝眨巴眼睛。

麵具歪下,露出秦子遊的麵孔。

少年仿佛陷入艱難抉擇,最終義無反顧:“既如此——還是出宮吧!”

楚慎行笑出聲來。

既要出宮,隻戴麵具還不夠,另要換上尋常衣衫。

楚慎行一樣早已備好。待秦子遊穿上,對鏡自照。鏡中人換下龍袍,但依然是錦衣華服。乍看上去,是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

再戴上麵具,就成了富貴人家出來閒玩的小郎君。

不多時,小郎君身畔多了一人。

那人較小郎君高了半頭,一樣的錦衣華服,麵上卻是一尊尋常麵具。未有小郎君所戴那般凶惡,反是慈眉善目,長耳如匙。

秦子遊摘下自己的麵具,側頭去看楚慎行。

半晌,他鄭重點頭,“果真是我這尊更有趣。”

兩人離開宮城時,天色尚未完全暗下,隻是街頭已經掛上無數花燈。

有風吹來,花燈隨之輕輕晃動。

燈下行人甚多,攝政王與天子隱於人群之中,並不引人注目。

秦子遊興致勃勃,提及:“我從前便聽說,上元之時,有文人墨客藏謎於燈中,懸燈招賞。”

楚慎行笑道:“你欲試之?”

秦子遊:“不若看看,我能得來什麼——咦?”

初次參與民間燈會的小皇帝迅速被吸引了注意力。

街角之處,響起一陣喧天鑼鼓之聲。伴隨鑼聲鼓聲,一尊巨龍從街角轉出。

麵具之後,小皇帝的眼睛微微睜大。

周遭行人停下,讓出中間街道。

楚慎行扶著秦子遊肩膀,將人往後帶去。

暗衛隱在周邊,悄然護衛。

巨龍漸近,楚、秦二人身畔響起一陣叫好聲響。隻見龍身忽上忽下,左右搖動,追逐前方一顆繡球而動,轉眼就到了攝政王與天子身畔。

秦子遊的視線定格在龍身之上。

他看到了龍身之中的燈火,看到了置身於龍下的人們。巨龍從他身邊遊過,秦子遊心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鼓噪。

這是他的江山!

這是他的子民!

上元佳節,萬民同樂!

舞龍的隊伍漸漸遠去,鑼鼓聲響到另一條街上。

原先避至街邊的人群逐漸重新行路。這當中,楚慎行看著意猶未儘、遙遙盯著龍尾巴的小皇帝,心想:要不然乾脆再去看一會兒?

他心思剛動,便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楚慎行低頭,隔著麵具,對上秦子遊的眼睛。

小皇帝眼裡映著周遭燈火。

像是天幕星河。

便是有麵具遮掩,楚慎行也知道,此時此刻,小皇帝麵上一定是極為歡悅的笑容。

“先生,”秦子遊說,“我仿佛看到一盞帶了謎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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