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下來, 小皇帝或許依然不是多麼高明的文人,寫不出綺麗華章。但他自有一股縱覽天下的氣度,不懼於任何艱難險阻。
楚慎行看秦子遊摘下謎題。他原先以為, 這是小皇帝第一次麵對這樣的新奇玩意兒,自己或許需要稍加點撥。但秦子遊將謎題展開, 低聲念了兩遍,便笑起來。
“烈火琅玕碎, 深堂霹靂鳴……打一年節事物。我知曉了!便是爆竹!”
秦子遊豪氣地一揮手,“先生,上麵寫著可以去前麵的元宵攤子領賞, 快隨我來!”
楚慎行失笑,應一句好。
秦子遊用一個燈謎謎底, 換來一碗元宵。
他與先生坐在元宵攤上, 將麵具揭起一角。
攤主端來元宵。因隻找到一個謎題猜中, 便隻贏來一碗。
小皇帝大方地將這元宵贈予攝政王, 說:“先生請用。”一頓, 記起什麼,壓低嗓音, “先生,能不能用……?”
在宮中時,日日用膳, 都要先以銀針試毒。
如今在外,雖說他和先生都戴著麵具, 按說無人知曉他們身份, 可萬一呢?
小皇帝略有後悔。
他是天子, 是該與民同樂。但在樂時, 也不該失去戒心。
原先還嘚嘚瑟瑟的少年氣勢一頹, 頗有踟躕。
這當中,他看先生拿起勺柄。
楚慎行心知:若這元宵真有問題,暗衛不會到這會兒都沒有動靜。
他頂著小皇帝驚訝、詫異——再到驚喜的目光,將一顆元宵舀起來,抿入口中。
小皇帝問:“味道如何?”
他也知道,攝政王既是吃了,就說明無礙。
聽秦子遊這麼問,楚慎行微笑了下,放下揭起一角的麵具。
他的下巴重新隱在那慈眉善目的麵具之後,聲音傳出,顯得比平日要低悶一些,說:“你來嘗嘗?”
說著,楚慎行側頭,要叫攤主多拿一個小勺。
但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覺得手上一空。
這樣的舉動,於攝政王這樣習武多年的人來說,無異於虎口奪食。
凶險非常。
但小皇帝毫無自覺,拿著勺子,謹慎又雀躍地舀起碗裡一個核桃大小的圓子。
勺子微微傾斜一點,將多餘的湯水倒回碗中。
而後送入嘴巴。
“唔——”
秦子遊被燙到了。
舌尖一麻,緊接著是微微的痛。
此前宮中,秦子遊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這會兒,猝不及防之下,他下意識要把嘴巴裡的東西吐出來。但在那之前,他又意識到,這是宮外,先生還在自己身前。
小皇帝開始慶幸,好歹麵具能遮住自己略顯扭曲的麵色。
他艱難地把元宵咽下去,因怕再被燙到,連其中滋味都沒有仔細品嘗。
以至於接下來,攝政王問他:“如何?”
小皇帝也隻能含混地答:“不錯……”
他話音未落,攝政王說:“嘴巴張開。”
小皇帝一怔。
他不知道,方才那短短時間內,攝政王心裡也有一番變故。
在意識到是秦子遊取走自己手上的勺子之後,楚慎行繃起的身體放鬆下來,渾身氣勢一鬆。
他無可奈何,又帶著縱容心情,想:子遊啊。
再往後,就見到小皇帝麵色似有不同。
隻是隻能見到一個下巴,楚慎行也不確定自己的確看得清楚。
是在問出口後,他才發現小皇帝聲音不對。
楚慎行轉念想明。
他讓小皇帝張嘴,就是要確定燙傷是否嚴重。
當下,小皇帝似是不肯。楚慎行也不客氣,直接上手,捏著就小皇帝下巴。
他自由習武,先是隨著老晉王練劍,而後被扔進兵營捶打。再往後,是塞外風霜如刀割的六年。
雖說回京以後,也算得上“養尊處優”,但攝政王的手並不細膩。他的指肚上有繭,顯得粗糲,這會兒箍住小皇帝下顎。
秦子遊動彈不得。
他們這邊的動靜,引來了旁邊一點目光。
秦子遊未有心思去想,那些目光有何含義。
他不曾留意,先生似乎換了動作,擋住旁人視線。
他隻是聽說:“不嚴重。”
楚慎行放下手。
秦子遊眨了兩下眼睛,見楚慎行叫來攤主,要一碗涼水。
攤主意外:“這天寒地凍,不喝點熱湯,熱乎熱乎?”
楚慎行隻說:“勞煩了。”
攤主便去一邊舀水。
涼滋滋的水灌進嘴巴,緩解了秦子遊舌上的痛麻。
楚慎行無可奈何,說:“你也當心些。”
秦子遊嘀咕:“可先生也吃了。”
楚慎行笑道:“我不似你,細皮嫩肉。”
秦子遊反駁:“我也不是——”
一頓。
在先生麵前,他這麼說,似乎沒什麼道理。
秦子遊略歎一聲,乖乖喝水。
再往後,元宵已經涼了。
恰好是能入口的溫度。
小皇帝這回再吃,驚喜:“好甜!”
核桃的酥,混著糖的滋味,一起在舌尖迸發來開。
畢竟是燈謎贏來的元宵,一碗之中隻有五個。
一個給了先生,一個剛才浪費掉,加上秦子遊總算嘗出滋味的那個。到如今,隻剩下兩枚,像是兩枚玉團,臥在水中。
秦子遊說:“餘下兩個,先生與我分食之?”
他一本正經,很替楚慎行考慮:“先生若是喜歡,這兩枚都給你。”
楚慎行笑道:“這樣大方?你不是覺得滋味甚好嗎?”
秦子遊笑道:“正是覺得滋味甚好,才要給先生啊。”
楚慎行聽著,心頭某個角落,不明不白地動了一下。
覺得好的東西,便要給先生……
楚慎行笑道:“不必,你用即可。”
他這麼清清楚楚地說了,秦子遊倒是不強求。
少年快活地攬過碗,把餘下兩枚元宵也吃去。
楚慎行看他這麼高興,便側身,對綴在暗處的影衛比一個手勢。
過了片刻,方才那男人帶著少年走遠了,少年似又摘下一個花燈上的謎題。
幾個衣著低調的人進到元宵攤上,詢問攤主:“你這未煮過的元宵,要如何賣?”
攤主原先也做這生意。如今聽了,便笑道:“十文一斤,郎君是要多少?”
待暗衛買好元宵,再跟上前方兩個主子。
說來也不過一盞茶工夫,但小皇帝手裡多了一個活靈活現的糖耗子。麵尖,肚大,尾長,再被一根簽子紮腹中,乖溜溜地待在小皇帝手上。
攝政王含笑看著小皇帝找謎、領賞。
花燈無窮無儘,長夜漫漫無眠。
秦子遊愈贏愈勇。猜謎的同時,還不忘從攝政王手裡拿兩枚銅錢,給演雜耍的人叫好。
他們走到夜深,走到城門處。
上元節時,城門儘開,城外仍有連綿的燈火。
隻是隨著時間推移,未被找到的謎題越來越少。小皇帝走了許久,還念念叨叨:“早知道方才不看那人雜耍了——”
他嚴謹地認為,假若自己省去那一刻時間,至少可以再找到幾個謎題。
楚慎行聽了,又是想笑。
他的目光從隱在各處的暗衛身上一一掃過,暗衛們領會攝政王眼中意味,撒出一半人,去給小皇帝找燈謎。
楚慎行依然慢悠悠地走在小皇帝身畔,看秦子遊再把麵具揭開一些,而後“哢嚓哢嚓”地咬著手上的糖耗子。
在這之外,少年袖中、懷中……甚至楚慎行袖中,都多了無數零碎玩意兒。
有影衛悄然出現,將一盞花燈掛在天子與攝政王身前不遠處的樹梢上。
秦子遊正專心致誌地對付糖耗子,未有留意。還是走到樹邊了,楚慎行叫他:“子遊,你看這燈。”
秦子遊抬頭,看著頭上一片絢麗。
年長的男人抬手,摘下其中謎題,展開,念給少年聽。
楚慎行:“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秦子遊聽著,視線卻依然凝在樹上。
楚慎行念過之後,見少年不動,眼神稍稍暗下一些。
是已經沒興致了?
說來也是。出宮至今,也有些時候。一條街走下來,見過了人,見過了燈……
想到“燈”,楚慎行再看手中紙條,心思一動。
近乎是同時,秦子遊說:“先生!這詩謎的謎底,想來便是這滿城花燈啊!”
小皇帝的語氣依然熱切,湊到楚慎行身邊,來看領賞之處。
他看過,便笑了:“難怪以花燈當謎底,原來正是一家燈籠鋪。”
攝政王聽著,跟著笑一笑,說:“這便去吧。”
今日之前,小皇帝長住於宮中。京中一街一道,他看過圖紙,也算爛熟於心。但到今日,他總算能將圖上的一筆一線,與身邊的高樓矮樓放在一處。
離開主街之後,路上平靜許多,但依然就人來人往。
天子與攝政王找到燈籠鋪時,隔著一丈遠,恰聽老板娘問:“怎麼還沒兌完?莫非是你將掛了謎的燈藏得太隱秘?”
老板剛要回答,餘光便見兩個帶著麵具的人過來。
老板粗略看過兩人身形,招呼:“兩位郎君,可是猜中燈謎,前來領賞的?”
秦子遊一拱手,說:“正是如此。”
老板便得意洋洋,對老板娘說:“你這婆娘,就會瞎想,人這不是來了嗎?”
他查驗過秦子遊帶來的謎題紙條,又聽秦子遊說過答案,說一句“稍等”,便進到屋後。
這空當中,老板娘問:“小郎君,你是從何處尋來的燈?”
秦子遊笑著答:“正在城門處。”
老板娘便嘀咕:“這麼說,果真是我冤枉他?”
這話音被從屋後出來的老板聽到。老板昂首闊步往前,答:“自是如此。”
老板娘斜過一眼,不再講話。
老板轉向秦子遊,笑著給他一盞桃花燈。
秦子遊禮貌地謝過。
老板便笑了,說:“小郎君莫非沒聽過我燈籠劉的名聲?”
秦子遊眼睛眨動一下,歉然說:“不瞞老板說,這實在是我初次在京城轉過。”
老板笑道:“好。我且告訴你:將你思慕的小娘子名姓寫在這桃花燈上,而後將燈放進城外河中——每年啊,都有這麼成的有情人呢。”
秦子遊一怔,誠實地說:“可我並無心儀之人呀。”
這回答出乎老板意料。
他看小皇帝,自是不知眼前少年真正身份,隻當是個尋常貴族少年郎。
這個年紀,正該定親。想到這些,老板才特地取了桃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