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卻說,他並無思慕對象。
老板想一想,說:“那便不寫。隻是尋常放燈,也是極好看的。”
這樣的天氣,他可不願再去後麵一趟。
秦子遊聽過,笑一笑。
他的笑容隱在麵具之後,但老板還是能從少年輕快的嗓音裡聽出這小郎快活心情。
等兩方告彆,少年邁著輕快腳步,去了旁邊候著的男人身邊。
上元節的風將少年的聲音送來。
老板聽到:“先生,如今是什麼時候啦?”
男人低聲說了些什麼,少年又說:“那老板說,城外該有許多人放燈。”
男人仿佛笑了下,再講話。
少年說:“對,我想去。”
楚慎行想一想,“那便去吧。”
秦子遊小小的歡呼一聲。
兩人一路往城外去。
出了城牆,外間便是無儘高天。
高天有星子,地上有繁燈。
燈火與星子交相輝映,織出一幅太平夜象。
秦子遊說起方才老板告訴自己的話。
“……說是可以寫上思慕之人的名姓,但我並無什麼心儀的小娘子呀!”一頓,想起自己自有一番打算,乾脆就這個話題說開很多。
楚慎行聽得哭笑不得。
什麼叫“排解煩憂有先生”?
秦子遊倒是振振有詞,“先生見識廣博,又多才乾。”一頓,喟歎似的說:“若有哪位娘子如先生一般,我倒是願意娶她為後……可當下,無從遇到這樣聰明知識事的女郎,卻有先生在我身畔。這麼講來,還是勿要去花工夫尋一娘子,有先生就好。”
楚慎行笑著搖頭:“歪理邪說。”
秦子遊輕輕“哼”了聲,“不是‘歪理邪說’,是實話才對。”
楚慎行便隻是笑,不再多說話了。
他們花了些時候,到了河邊。
如燈籠鋪老板所說,這個時候,河上飄著一盞又一盞的燈。
河水緩緩流淌,映著天幕,便似繁燈落入星河之中。
這場麵極美極靜,秦子遊一時看癡了。
過了些時候,楚慎行提醒他:“子遊?”
秦子遊這才回神。
他聽到了遠遠傳來的笑聲,這讓秦子遊的心情也頗愉快。
小皇帝從攝政王手中取了火石,小心翼翼地點燃燈心蠟燭。
火光彤彤,桃花花瓣便都映著彤色。
秦子遊捧著這桃花燈,半蹲下去,將燈放入水中。
到底是天寒時節。河水雖未成凍,可冰得刺骨。
小皇帝的手在其中稍浸了片刻,便覺得身上也多了寒意。
他輕輕“嘶”一聲,將手收回來。動作之間,仿佛將原本放好的燈稍稍一碰。
最先還不覺得什麼。但隨著花燈飄遠,這歪斜便愈發明顯。到了兩丈之外,竟是一邊花瓣浸入水中。
秦子遊:“啊,我的燈——!”
他心頭微焦。
話音剛落,覺得身側掠起一陣輕風。
秦子遊睜大眼睛,看一道人影踩上水麵,腳下輕點,竟是踏水而行,幾步便至桃花燈前。
是先生!
先生身影矯若遊龍,未見他如何彎下腰身,那桃花燈就穩穩落入楚慎行手中。
再而後,又是一陣風聲。攝政王袖袍翩翩,踏上水岸。
他掌心捧著桃花燈,長發、袖袍慢慢飄落。
此前一番動作,似是讓攝政王的麵具係繩鬆動。那副慈悲的眉目從楚慎行麵上落下,奈何他手上捧燈,不便去接,便直直落在地上。
楚慎行微微歎了口氣。不過左右無人,最近的一群青年男女也在十丈之外。這個距離,又是夜間,按說無人能看到他的麵孔,自然更無從猜出他身前少年的身份。
於是楚慎行並不在意。
他捧著一盞桃花燈,側身去看小皇帝。
彤彤燈色映著攝政王的眉眼。
在異族人的口口相傳之中,楚慎行雖一介中原人,卻似從修羅地獄爬上來的怪物:口生獠牙,麵似惡鬼——如若不然,怎麼能將他們追殺至此?
便是未見過楚慎行的中原人,也是一樣思緒。當年秦子遊在外治水,便有聽說,哪家婦人以攝政王之名嚇唬夜啼小兒,“你若再哭,攝政王就來抓你!”
至於見過攝政王真容的人。
大多時候,他們是無從思索攝政王容貌如何的。
一個正當壯年的郎君,握著天下最大的權柄,連皇帝都要恭敬地叫他一聲“先生”,這已經足夠讓人心動。
直到這夜。
燦燦星河之下,漫漫河燈之側。
秦子遊心頭隻剩下一個念頭。
先生可真俊啊。
劍眉星目,當真是俊朗無比了。這樣的人,用溫和目光看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子遊……”
小皇帝隻覺得一股難言的酥麻感,從自己心底擴散開來。
一直落在四肢百骸。
他渾身發飄,宛若踩在雲上。
一直到先生再叫他:“子遊?”
嗓音裡多了點疑問意思。
原先踩在雲上的小皇帝開始下墜。從青天之上,落入紅塵之中。
他像是在整個塵世間走過一遭,終於找回了自己失去的魂與魄。如今,可以看著幾步外的攝政王,應一聲:“先生。”
楚慎行無奈,說:“你來拿燈。”
秦子遊恍然。他暗惱於自己此前思緒煩亂,如今連忙上前,卻是先撿起地上的麵具,毫不在意地將上方泥土拍去,而後——
卻犯了難。
桃花燈總要兩手來捧。若他把麵具交給先生,這當中,燈再滑落,就是萬萬不好。
可若是重新把麵具丟下,先接過先生手上的燈,秦子遊也做不出。
他這份為難,清晰又生動地展露在眉眼之中。
楚慎行看得好笑,吩咐:“你來給我戴上。”
秦子遊恍然。
他笑一下,又記起:哦,先生看不見。
他繞到先生身後,微微踮起腳尖,比劃著麵具的高低,“這樣好嗎?”
楚慎行回答:“可以。”
秦子遊便為先生係帶。
他們離得極近。風再吹來,秦子遊能嗅到先生衣袍上的熏香。他疑心自己醉了,否則天這樣涼,自己怎會麵上發熱。
他心神不寧,掌心出了細細一層汗。原先簡單的繩結,到這會兒,也驟然繁複許多。
秦子遊強迫自己冷靜。
他隱約覺得,方才一定發生了什麼。但他又無法想明,究竟發生了什麼。
等到將麵具重新係好,秦子遊重新繞到楚慎行身前。他接過楚慎行手上的燈,看著燈心仍然在燒的蠟燭,再看看邊上那片濕掉的花瓣。
楚慎行說:“多半是放不成了。”
再放到水中,這片沾了水的花瓣隻會帶著整個“桃花”歪下。
秦子遊聽了,遺憾,但也不強求。
他想一想,在楚慎行詫異的目光中,吹熄滅了燈心裡的蠟燭。
楚慎行:“子遊?”
秦子遊抬首一笑,說:“那邊不放了,帶它回宮!”
這到底是他走了那樣久,才尋得的燈謎寶物。與其讓它浸沒在河水之中,不如隨自己回宮。
這並無不可。
楚慎行便點頭。
時間很晚,少年漸有倦意。
他們再回城中時,楚慎行令暗衛牽了馬車。
馬車行在主街之外的僻靜處,小皇帝在車上睡著。
楚慎行靠在窗邊,視線落在遠處。
這天之後,就是開璽、上朝。
一切與往日並區彆,可又似有所不同。
小皇帝無法想明,為何自己看到攝政王時,總覺得心頭甚噪。
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麼,但他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麼。
想要和先生親近許多。但他們原本就已經足夠親近,日日相見,時常抵足而眠。
小皇帝這樣煩憂,在麵對攝政王時,又要記得收斂。等到了演武場上,與侍衛交手,多少泄露一些。
侍衛白皎察言觀色,問天子,可有煩憂。
這話出來,小皇帝頓時想到,自己曾經對先生說過。自己要排解煩憂時,隻用找先生。
——可如今之事,恰恰與先生有關。
能與天子交手之人,也算是天子心腹。
小皇帝思忖些時候,到底開口:“白郎,這些日子,我時常去想一個人。”
他不僅想要與先生“時常”抵足而眠,他希望日日都能與先生居於福寧殿中。
先生看他的微笑,對他的每一句誇獎,都讓小皇帝心頭甚歡,又覺得並不足夠。
“陛下,你思慕此人啊!”白皎聽過,斬釘截鐵地說。
秦子遊一怔,說:“可是……”
可這個人一樣是郎君啊!
這話尚未出口,就被秦子遊咽下。
他想到衛靈公與彌子瑕分桃,想到魏安釐王與龍陽君同船而釣。
可先生並非彌子瑕,更非龍陽君。
先生隻要他當好一個天子,卻並不需要他的愛重封賞。與之相反,如果沒有先生,他能否活到今日,都難以言說。
白皎看天子神色變動。
從詫異,到恍然,再到收斂所有。
白皎知情識趣,咽下後麵的話。
與其這會兒問上一句,陛下是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不如安靜閉嘴,看往後天子有何動作。
可惜天子未有動作。
這日回福寧殿時,攝政王尚且未至。
小皇帝獨自一人,坐在慣常與攝政王對弈的窗口。
窗子開著,風吹進來,自是無比寒涼。隻是秦子遊而今也算身強體健,並不在意這點細風。
他忽而開口,問宮人:“朕那日帶回來的桃花燈呢?”
宮人屈膝回答:“陛下,自是好好收著。”
秦子遊吩咐:“取來。”
宮人便去取。
桃花燈重新擺在秦子遊麵前,當日被水打濕的花瓣褪色。
小皇帝的手指在花瓣上慢慢摩挲,又想到了上元當日,攝政王踏水而行,撈起了水中花燈。
他慢慢微笑一下。
宮人退下了,屋中隻剩下小皇帝一人。
秦子遊珍而重之,懷揣著無法說出口的少年慕艾,將一張寫了攝政王之名的紙條,放入燈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