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子登基的第十一年。
風調雨順, 一切平安。
此前很多時候,楚慎行都會恍然生出一種“小皇帝長大了”的喟歎。但在這一年,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明顯。
在小皇帝第三次找借口拒絕與他一同安寢後, 楚慎行知道,自己無需再問下一次了。
此前親不可分的君臣開始疏遠,攝政王在府上的時間明顯增多。前兩年中安靜下來的舊部們心思重新活躍,就連孔鐸, 也在閒時酒間說了一句:“殿下仿佛有些日子不曾夜宿宮中。”
楚慎行端著酒盞的手停頓一下, 笑道:“近日朝中未有大事, 我便不去叨擾陛下。”
孔鐸眼睛眯了眯,借著醉意,大膽地觀察攝政王的神情。
他低聲說:“這些日子, 仿佛有不少人去老柳家。”
孔鐸口中的“老柳”, 是楚慎行舊部之中頗為特殊的存在。真論起來,此人原是老晉王的部下。楚慎行剛入兵營時, 要管他叫一聲“柳叔”。
後麵六年戰事,老晉王重傷不治,手下的將領們也一一折戟。到如今,竟是隻剩下柳星汝一人。
再到歸京時,一路上, 柳星汝言語之間,總有言外之意。楚慎行聽出來了, 不輕不重地敲打過幾次, 柳星汝才沒了動靜。
饒是如此, 楚慎行一直知道, 柳叔始終對他決定輔佐小皇帝一事有所不滿。
歸京的一路, 是晉王軍聲勢最高的時候。倘若那會兒楚慎行有意“謀大事”, 那當下,他柳星汝恐怕已經是“君下臣”,而非“臣下臣”。
楚慎行能想明柳星汝的不滿所在,卻始終不明白,柳星汝有什麼底氣不滿。
無論朝堂上坐著的是誰,姓柳的都是要跪在下麵的人。如此一來,龍椅上是小皇帝還是他,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聽了孔鐸的話,楚慎行輕輕“哦”了聲,問:“是哪邊的人?”
孔鐸話音模糊,說:“仿佛是從西南來的。”
楚慎行眼皮一跳,望向孔鐸。
孔鐸放下手中酒杯,改坐為跪。
楚慎行沉默片刻,問:“他也邀過你了?”
孔鐸不敢遲疑,說:“正是!”
楚慎行麵上非喜非怒,問:“除了你,還有誰?”
孔鐸竹筒倒豆子,一口氣說出口:“那次便隻有我。也並非謀事,隻是柳樹新得了一把好劍,請我前去品鑒。我去了之後,‘恰好 ’撞上一個西南口音之人。柳叔說,那是他家中親戚,問我可願與之一同喝酒。我當時就覺得不對,順水推舟地應下,想看他有何密謀。”
楚慎行輕輕晃著手上杯子。
孔鐸道:“他們倒是未說什麼要事,隻是不住提起從前……我聽著,覺得話風不對,於是借口離開。”
楚慎行笑道:“孔鐸啊孔鐸,你實在不該走。”
孔鐸瞳孔一縮。
楚慎行:“你走了,往後他們再有圖謀,誰能來和我說?”
孔鐸麵頰抽搐一下,回答:“這些天裡,想來還有其他人要來尋殿下。”
楚慎行笑過一聲,看著他。
孔鐸被這樣注視,心氣兒倒是平的。他知道,自己而今的確“莽撞”,但也正是這份“莽撞”,能讓他再得幾分攝政王的信任。
想到這裡,孔鐸心中又有薄薄蒼涼。
想當初,他們一同在塞北飲雪、吃草皮。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要開始這般勾心鬥角。
楚慎行最終說:“那我便等著。”
這日之後,楚慎行陸陸續續,又等來十數人。
連柳星汝,都與楚慎行喝了一次酒,酒間笑道:“殿下,我仿佛聽人說起,前些日子,因我家中來的那個親戚,弄得不少弟兄誤會——”
楚慎行聽著,心想:這一壺好酒,都被你灌在袖子裡,實在可惜。
柳星汝目光閃爍,嘴巴上卻堅定非常,說:“我對攝政王的忠心,日月可鑒啊!”
楚慎行笑道:“柳叔這話,我自是信的。”
兩邊對視,柳星汝的肩膀似有顫抖。
楚慎行看他片刻,忽而感慨,說:“我這才發現,柳叔鬢邊,似是已有了華發。”
柳星汝一怔。
他嘴唇顫動,像是有什麼話想要說出口。
但楚慎行不耐煩聽他說。見狀,也隻是再說一句:“來,喝酒。”
這一輪酒喝下來,就到了夏天。
攝政王與小皇帝每日坐在紫宸殿的九階之上,之間卻似劃出一條銀河,涇渭分明。
旁人眼前,楚慎行總是管小皇帝叫“陛下”。
以至於蟬鳴聲中,攝政王府的掌事張羅著曬書——這當中,有下人從攝政王書房裡找到一個乾裂了的泥人兒,小心翼翼地來問掌事,這要如何處置。掌事犯了難,望著這不知是從何處尋摸來的小玩意人,正一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楚慎行從旁經過,掌事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楚慎行看去一眼,想到上元燈會那日。
他說:“這是燈會那日,子——”
話音出口,楚慎行驀地意識到:原來已經有好些時候,自己不曾叫出一句“子遊”。
他原先還算平常的心情,驟然沉了下去。
掌事察言觀色,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正不安間,攝政王說:“丟了吧。”
掌事抿了抿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哎”了一聲。
再抬頭時,攝政王已經走遠了。
掌事喘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竟是渾身發軟。大夏天的,烈日之下,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此刻書房一片雜亂,楚慎行想安靜坐會兒,都是難事。
不過他並不會借題發揮、為難下人。心中既亂,他乾脆換上短打,去了演武場。
真論起來,便是宮中演武場的藏兵,也比不得攝政王府上。
既是武人,多半有收藏各家兵器的愛好。楚慎行年幼學劍,到今日,四處行走時,仍時常帶上佩劍寒鴉。便是入宮,一樣不曾放下。
但刀槍棍棒,他皆有所涉獵,甚至能說一句“精通”。
手上握著兵器,心中的雜亂思緒,慢慢消散許多。
不知不覺,楚慎行在演武場中待了整整半日。
半日下來,一身衣裳被汗水浸透。
心頭卻頗暢快。待沐浴過後,看晚霞夕照,楚慎行頗有興致,想:這樣也無甚不好。
再有三年,天子就要弱冠。
這個年紀,是該開始為學閥、藩王頭痛。
至於自己,當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算是對得起前些年的辛勞。
雖然小皇帝的“後悔”來得太急太快,宛若一場驟雨,將猝不及防的楚慎行淋了個濕透。但幾年下來,楚慎行可以肯定,小皇帝在大是大非上拎得清。
隻要往後時日,各方都沒什麼大動作,給秦子遊足夠的時間,徹底建好他自己的班底。這個天下,就能在安穩數十個年頭
——這麼考慮的時候,攝政王的確想到,“各方都沒什麼大動作”其實是個奢侈的念頭。
可他也不曾料到,一切來得那麼快。
在他對夕陽喝酒時,有人來報。
柳星汝出京了。
……
……
在得知孔鐸、金善……諸人相繼去攝政王府上“小坐”之後,柳星汝便曉得,自己或許太過大意。
他在屋中徘徊數日,不破不立,自己也去與楚慎行“一敘舊情”。同時暗示明示,假若有人對王爺你提起什麼,那一定是他們誤會!
這一趟前,柳星汝隻當自己找了個妥善主意。
可到了當日,他聽楚慎行不鹹不淡,說一句“喝酒”,心頭愈沉。
回家之後,柳星汝就病了一場。
旁人稱病,那是要逃避政事。可他病了,卻還要打起精神上朝,生怕被人發覺異樣。
柳星汝偶爾會想,自己這也不過是心病。可真落在頭上,哪還管得了那麼多?
他在京中的每一日,都覺得鍘刀懸在頸上,真正寢食難安。
在朝中一個尋常文臣無意中說了句“柳大人這些日子仿佛憔悴許多,莫非是苦夏”之後,柳星汝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卻不曾想到: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那無論是楚慎行,還是小皇帝,都不可能以他家“來了個西南麵的親戚”為由發作。
而一旦改頭換麵出京,就終於給了攝政王理由。
柳星汝行路匆匆。
他知道後麵有人在追。
同樣的,他模糊想到,自己或許又做錯了選擇。
以追兵跟上來的速度,可以想見,他一直都被盯著!
到當下,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條!
柳星汝到底是老兵出身。孔鐸等人是在塞北發跡,擅長奔襲作戰,柳星汝卻有不同。
在發現追兵之後,他果棄馬,逃入林中。
還有機會。
他想。
自己此前也算小心警惕。臨走之前,更是燒去所有書信。
隻要順利逃脫,往後,便能大展拳腳!
孔鐸等人再追上前時,就隻看到一匹馬被人牽著。
牽馬的是個陌生麵孔。
孔鐸等人對視一眼,上前詢問。
最先,那人還嘴硬,說這是自己掏錢買下的馬匹。但孔鐸等人再問兩句,冷笑著說,“這可是從塞北配回來的雪駿,普天之下,隻有晉王軍有這般坐騎”,牽馬人便被嚇破了膽,跪地承認,自己行路途中看到這馬遊於山道,左右無人,便動了歹心。
孔鐸等人喝令此人帶自己一行去看到馬的地方。
到了以後,四下空空,柳星汝已經沒了蹤跡。
這是可以想見之事。
馬是活物。四個蹄子,往哪兒都能奔逃。他們如今找到的地方,恐怕離柳星汝棄馬的地方相距甚遠。
一行人麵麵相覷,想到回京之後,要麵對震怒的攝政王,皆覺膽寒。
可若是不回去,便是以逃兵論處,就更是遭受不住了。
一行人再回京中。
令孔鐸等將領驚疑的是,聽聞柳星汝逃走之後,攝政王竟未有大怒。
他們戰戰兢兢,守在攝政王身後,看人背身於己,繼續畫窗外一叢綠竹。
竹子自然沒什麼好畫。但攝政王頗有興致,孔鐸等人便隻能繼續跪著。
烈烈炎夏之下,冷汗從他們額角滑落,順著麵頰蜿蜒流淌,彙聚到下巴上,終於滴落。
直到地上多了一小片水痕,攝政王終於放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