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番外三(八)(2 / 2)

有了天子這句話,這日下朝時,攝政王留在紫宸殿中。

在聽到小皇帝的命令時,楚慎行心頭已有預料。

一來,昨夜有人快馬趕到城外。待到城門開啟,立刻進城——這對攝政王而言,算不得秘密。

二來,這一年來,小皇帝對他避之不及。若非真是“要事”,怎麼可能讓他留下?

楚慎行想到這裡,微微冷笑。

他每日看著小皇帝對自己做戲,轉眼一整年都要過完,可秦子遊依然不曾流露半分對他的不滿。

沒有借題發揮,沒有指桑罵槐。

楚慎行自忖耐心。

他倒要等等,小皇帝還要忍耐多長時候,才算和自己翻臉。

……

……

因早有預計,此刻打開寧王獻來的沉香木盒,看到其中用草木灰包裹起來的柳星汝首級時,這無論是天子還是攝政王,都覺意外。

天子還額外體貼,對攝政王說,要如何處置這顆頭顱,皆如攝政王之意。

說到底,柳星汝曾經是攝政王的部下。

對此,楚慎行可有可無地應了。

他再看小皇帝。沉香木盒闔上,暫時被宮人端下。兩邊對視,小皇帝目光閃爍。

楚慎行慢慢覺得無趣,要說一句“告退”。

但在他說出口前,小皇帝眼尖,看出方才進入屋中的宮人似有不同。

秦子遊叫住對方,說:“善喜,你肩頭是什麼?”

那小太監一愣,側頭去看。

這一看,才既驚又喜,對小皇帝說:“回稟陛下,像是落雪了!”

未至年節,落了第一場雪。

小皇帝眸色微動。

他帶著一點悵然,想,轉天,就又要封璽,又是一年上元佳節。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先生麵對麵講話,麵對麵用膳。

他無比思念先生。可每日的念想,不過是上朝時悄然看去一眼。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開口了。

他說:“既落了雪,想必外間寒涼。”

楚慎行聽著,不動聲色。

他聽小皇帝吩咐,要人去攝政王府上,為攝政王取一件大氅。

楚慎行隻說“不用如此麻煩”。

小皇帝看他,眼睛眨動一下,笑著說:“自是用的。”

他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皇帝是多麼緊張。

但秦子遊鼓起勇氣。

他隻是想和先生用一頓膳啊!

在從前,小皇帝不會知道,這是一件那麼難得的事情。

可現在,攝政王這般不願……

這讓秦子遊覺得難過。

他甚至想,如果攝政王再婉拒一句,自己就鬆口。

可楚慎行隻道:“陛下這麼說,臣便卻之不恭了。”

秦子遊聽著,更難過,麵上卻不顯。

他想:先生這麼講,是不是覺得不能拒絕?

秦子遊眼睛眨動一下,最終還是按照自己此前的心思,笑道:“去回一路,總要耗些時候。既如此,攝政王不若留在宮中,用過午膳。”

楚慎行聽了,麵色不動,仍是應下。

他愈這般態度,秦子遊愈難以承受。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到後麵,自己也覺得無趣。

這仿佛不隻是折磨先生,也是折磨自己。

秦子遊歎一口氣,心想:還是放下吧。

……隻是“放下”,又談何容易呢。

小皇帝神思不屬地吃過這頓飯,恰逢去攝政王府取大氅的人趕回。

秦子遊看著披上大氅的攝政王,心中波瀾起伏。

他安慰自己:至少直到今日,先生身邊,都再無旁人。

先生不是他的,卻也不是彆人的。

再沒了留下攝政王的借口,小皇帝隻得眼睜睜看著攝政王離去。

秦子遊悵然片刻,擺駕回福寧殿。

歸去之後,卻見殿前跪了一地的人。

秦子遊詫異。

他下了步輦,問在場唯一立著的大太監:“這是做什麼?”

大太監一驚,當即跪在地上,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今日天氣不錯,他便想著,可以收拾收拾庫房裡的東西。恰到年節,無論是往下賞賜,還是收臣子賀表,總要有一個章程。可在這過程中,有人報上來,說陛下愛若至寶的那盞桃花燈竟像是被人弄破了!

秦子遊當下所見一幕,就是大太監要審出弄破桃花燈的究竟是誰。

說到最後,大太監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小皇帝下步輦時問得那一句話,稱得上和善。

可當下,數九寒天,小皇帝的語氣冷過外間天氣。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人,淡淡說:“那便審吧。”

大太監忙不迭地應道:“嗻!”

小皇帝心情不快到了極點。

他原先就因先生的種種避讓態度而難過,回到福寧殿,又聽了這麼一句。

秦子遊往殿中走去。到一半,又停下腳步。

大太監屏息靜氣,看著天子的背影。

秦子遊未回頭,問:“朕的燈,如今在何處?”

大太監說:“回稟陛下,奴才這就給陛下送去。”

說過之後,等了三下,不見天子回應。

大太監愈發忐忑。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人說,陛下已經進福寧殿了。

大太監這才發現,自己何止是“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整個後背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啊。

秦子遊回到屋中。

他在窗邊案處坐下。不多時,大太監再進來,手上端著金盤,盤中卻是一盞再尋常不過的桃花燈。

過了一年,原先泡了水、褪了色的花瓣更顯陳舊。就連還算完好的花瓣,也褪了色。

大太監屏住呼吸,把桃花燈破損之處給天子看。

的確是一個豁口。像是有人見了這燈,不知其對天子而言幾多珍重,信手將燈抓住,要往外丟去。

秦子遊的手指在花燈的破口慢慢摩挲,腦海之中,一時是上元燈會時的先生,一時又是今日披著大氅、往雪中去的先生。

他聽著旁邊大太監的呼吸聲,一時意興闌珊,說:“你且下去吧。”

大太監離開了,屋中隻剩天子一人。

秦子遊看著身前桃花燈,心頭像是慢慢變空。

他忍不住想:我方才才有了決心,要放下對先生這段思慕,就出了這等事。

想來,是上天都覺得他這段感情可憐可歎,一樣要他放下?

想到這裡,小皇帝唇角慢慢多了一點苦笑。

他歎一聲,想:倘若真有這麼容易,該有多好。

心思多時,不曾留意外間動靜。

知道有人敲動門扉,秦子遊原先稍靜的心思直接炸開,怒道:“誰?!”

攝政王的聲音淡淡穿來:“陛下,是我。”

秦子遊瞳孔一縮。

他頭暈目眩,想:是啊,還能是誰?!

哪個宮人不是規規矩矩先報一聲“陛下”,等他應了,方才進屋?

隻有先生,唯有先生——

可先生這是來做什麼?

秦子遊頭腦一亂,帶著一點隱秘的竊喜。

他環視周遭,取了綢子,將桃花燈蓋上,這才應道:“先生請進。”

楚慎行推門而入。

他見小皇帝顯然是從窗邊來。再一看窗邊,隱約是一樣被遮掩的事物。

看大小,竟是有些眼熟。

因這年來福寧殿的次數著實不多,楚慎行很快想到:自己來報柳星汝出逃當日,小皇帝身邊,一樣擺著這樣東西。

楚慎行暗暗思忖,恰聽小皇帝問:“先生怎麼又折回來了?”

楚慎行看他,說:“我聽巡邏的侍衛講,福寧殿中仿佛出了事。”

秦子遊一頓,略有惱怒:“好多舌的侍衛!”

楚慎行說:“來了之後,外間果然跪了許多人。”

秦子遊語塞,含混說:“是有人弄壞了東西。”

他這樣態度,不計較侍衛事事都與攝政王說。攝政王問起,還要為攝政王解釋過。

隻是這“解釋”,又顯得遮遮掩掩。和窗邊擺著的物件一樣,顯然是懷著什麼隱秘,不欲讓自己瞧見。

楚慎行心下權衡,緩緩說:“此前用膳,陛下仿佛心情不佳。”

這也是楚慎行在聽聞侍衛所言之後,決定折回的緣由所在。

今日發生之事,在楚慎行想來,隻有柳星汝的頭顱被送回京中。

事關晉王一脈,楚慎行不能不顧。

他這麼試探,小皇帝卻似一個激靈,脫口而出:“並無!”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

有問題。

今日的小皇帝,已經不似從前那樣好懂。

但楚慎行若要知曉一個答案,總是辦法頗多。

他冷不丁問:“莫非,是與窗邊那樣東西有關?”

秦子遊的眼睛微微睜大。

楚慎行詫異:竟然中了。

可無論這日,還是此前他來福寧殿那日,都不算什麼特殊時候。

先帝、先皇後的生辰忌日皆相距甚遠,而細細想來,那日自己前來,小皇帝就要先把那樣東西遮住……

楚慎行福至心靈,再問:“那樣東西,與我有關?”

小皇帝搖搖欲墜。

楚慎行眸色微沉,大步往前走去。

他聽小皇帝急急喚:“先生,勿要——”

楚慎行已經拉住蓋著那樣東西的綢子,要將其掀開。

可這時候,他又聽到什麼動靜。

楚慎行緩緩回頭,看著身後的天子。

他一時失語,問:“你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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