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過去又七八日就到了除夕。由於今年都在行宮, 行宮中又沒有含元殿那樣的地方可以大擺宴席宴請群臣,今年的除夕宮宴就索性放在了後宮。
皇後原本的打算,是請太後、太妃們與嬪妃們同樂, 但太後不願湊這熱鬨,隻覺得自己與一乾太妃們聚一聚更為自在, 就說讓她們賀她們的, 到了初一再去磕頭拜年也好。
這樣輕鬆的新年在宮裡屬實不多見,皇後想想倒是也好,便放了話讓嬪妃們都隨意些,宴席上想行酒令、飛花令都可玩起來,贏者有賞。
這日皇帝便也難得的輕鬆, 飲著酒笑看宮嬪們玩樂。顧清霜不善詩詞,飛花令輸了幾回,次次都被罰酒。眼看著她要支撐不住,他忽而起身, 幾步行至她席前, 執盞替她喝了一杯。
殿中的氛圍倏然有些複雜, 顧清霜抬眸迎上他的雙眸, 起身垂首,福了一福:“謝皇上搭救。”
“淑容贏不了, 你們少讓她喝些。”他轉過頭看看一眾嬪妃,“若再輸就不喝了,回頭……”他想了想, “回頭罰她抄詩詞。”
殿中頓時一片哄笑, 顧清霜紅了臉:“大過年的, 皇上出的什麼餿主意!”
“這可真是救你呢。”嵐妃指著她,笑得幸災樂禍, “少喝些,多幾分清醒,指不準還能少輸幾次。喝得多了,準定越醉越贏不了。”
她愈發麵紅耳赤,皇帝也笑起來,睇著她說:“就是,朕這是幫你,看嵐妃多清楚,偏你不領情。”
殿中便又笑了一陣。他這樣關照她,自有人要出言奉承她幾句,亦有人有些酸溜溜的,跟她說:“淑容娘娘合該好好謝恩才是,臣妾等都沒有娘娘這樣的福氣呢。”
自南宮敏被廢以來,這樣的風光在她身上就常有。
他對她越發地極儘寵愛,她在宮裡也就越發的耀眼。仔細想來,南宮敏為貴妃時,也未必有她此時的風光。
不覺間飛花令又玩了幾輪,顧清霜已欠了幾十遍詩要抄了。再開下一輪,她禁不住地想溜,榮妃見狀樂不可支,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都歇一歇,也醒一醒酒吧。”
眾人這才停下來,不行酒令,就又傳了歌舞進來。便聞鼓聲自四麵八方驟起,間有呼喝聲、不知如何仿來的馬蹄聲、刀劍碰撞聲,聽來不似宮中歌舞,倒像人在沙場。
這般直過了好半晌,都沒見有舞姬進來,隻萬般聲音熱熱鬨鬨地響著。又在忽而一瞬間,十數人忽而齊湧進殿,雖皆為女子,卻個個身著甲胄,利劍在手。
劍舞。
顧清霜看著這般的英姿颯爽,目光不自覺地掃了眼殿裡,這才恍惚間注意到,另一位善劍舞的今兒是來不了的。
晴妃,如今的晴貴人,也這樣拿劍舞搏過寵。但她實在已失寵太久了,如今這宴席是皇後與榮妃一同辦的,二人不約而同地都將她“忘了”,根本沒有她的席位。
這宮裡啊,新舊更迭得太快。
顧清霜心不在焉地抿了口清湯,耳邊忽聞和昭儀驚呼:“盈賢儀?!”
她猛地抬起頭,果然,方才一擁而入的十數舞姬已分作幾列,領頭那個正是盈蘭。隔了幾個月,她都快把盈蘭忘了,一時凝神屏息,看了一會兒,心底忽而笑了聲。
這人,前頭是學她,如今又是學晴貴人,倒也算是步前人的路投皇帝所好,可未免也太過偷懶。
但……偷懶倒也不是大事。
她不動聲色地睃了眼皇帝的神情,心知盈蘭此次必能成事。待得歌舞聲落定,便頭一個拊起掌來,眼中盈盈含笑:“想不到賢儀妹妹還有這讓的本事。正逢佳節,好大一個驚喜。”
盈蘭款款福身:“淑容娘娘謬讚。”禮罷,清亮的雙眸望向皇帝,微微偏頭,明媚裡帶了兩分俏皮:“皇上可喜歡?”
皇帝的反應倒還算矜持,點頭笑說了聲:“不錯。”就偏頭看向皇後,“皇後看看,如何賞她。”
顧清霜暗自品著這八個字,個中分寸在心底轉了一轉。
自皇帝冊後以來,她就時時在摸索皇帝對皇後的心思。如今看來倒不複雜,他對皇後並不寵愛,亦不打算將他那份“深情”分給皇後幾分,隻是也會維護皇後之尊罷了。
這樣的分寸最好拿捏。他作為皇帝,給夠正妻顏麵;她身為妾室,也禮敬皇後,就人人都好。
便見皇後含著柔和的笑意,垂眸想了想:“盈賢儀貌美。尚服局前幾日剛送了些新的蜀錦來,臣妾一時倒不打算做那麼多衣裳,盈賢儀得空時到本宮那裡挑一挑吧。”
這賞賜挑得也頗有水準。
皇後開口賞衣料讓她做衣裳,自是讓她穿給皇帝看的。皇帝給了皇後麵子,皇後便也順著皇帝的心意安排一二,這就很好。
顧清霜摸索著個中計較,送了塊雞丁倒口中,饒有興味地嚼著。
當日晚上,皇帝按規矩陪伴皇後,初一也依舊如此。到了初三,盈賢儀就被翻了牌子,翌日下午又被傳去清涼殿伴駕。顧清霜聽說晴貴人氣得責打了身邊的宮人,讓和昭儀撞了個正著,挨了和昭儀好一頓訓斥。
宮裡這些雞毛蒜皮的官司總是沒完沒了的,顧清霜聽得直頭疼,揉著太陽穴道:“和姐姐也是,晴貴人從前犯過那些事,左右都沒機會複寵了,她與她費什麼心?”
清涼殿中,盈蘭一曲劍舞終了,大汗淋漓,便去更了衣。梳妝妥當後重新回到外殿,又著宮人取了一方小案來,研墨執筆。
皇帝這幾日並不太忙,見狀便心生好奇,踱到旁邊:“要乾什麼?”
“臣妾學了些新本事,皇上看看臣妾學得好不好。”盈蘭噙著笑,左右手各執一支狼毫,同時寫了下去。一手寫的福,一手寫的壽。
雙手書。
皇帝看著一哂:“怎的想起學這個?”
盈蘭頷首說:“臣妾自知才疏學淺,得空時便想法子多讀些書、多學些東西,免得讓人笑話。”
“誰笑話你。”他渾不在意地搖搖頭,攬著盈蘭回到禦案前,盈蘭隨著他走過去,待他落座,便研起了墨。
她小心地打量他的神情,見他似乎心情不錯,小心翼翼地問他:“皇上還討厭臣妾麼?”
皇帝一怔,視線劃到她麵上:“何出此言?”
她擰起眉頭,眼中儘是愁緒,期期艾艾的口吻:“從前在南宮氏身邊侍奉過的事……臣妾因知太後不喜南宮氏,便不敢說,也瞞了皇上,後來叫宮正司查出來,皇上是不是就討厭臣妾了?”
她順水推舟地道出苦衷,做了辯解,語氣極儘委屈。
這樣的語氣還是南宮氏教她的。南宮氏說他慣會憐香惜玉,看不得姑娘家受委屈,更受不得姑娘家受了委屈又憋在心裡,這副樣子最能討他歡心。
南宮氏還說,顧氏那個賤人就是用這法子入得他的眼。
如今她有樣學樣,引得他一聲哀歎,她心裡一陣快意。見他又伸手攬她,便乖巧地坐到了他的膝頭上去。
他沉了沉,跟她說:“你身為宮嬪,不該有事瞞朕。”
盈蘭低下頭,眼眶紅了一陣:“臣妾知錯了……”
他又道:“但太後對南宮氏確是不滿已久,宮中人儘皆知。你心存懼意,朕也能體諒,不許再有下次。”
盈蘭眼中便一亮,帶著兩分殘存的淚意,滿懷感激地望向他。
他攥了攥她的手,又說:“日後不要再提南宮氏了,隻當沒有過她。”
“……諾。”盈蘭忙低頭應下,紛雜的心思轉了個來回。
那人說得沒錯,他果然是對南宮氏絕情了。她可以在辯解間提到她,卻不能用幫她說情來搏寵。
好懸,若是無人提點,她今日怕是要說錯話了。
盈蘭便這樣斷斷續續承幸了幾天,顧清霜由著她去,自己並不去礙眼。他到底正對她“用情至深”,過了沒幾日就又想起了她來,挑了個無事的晌午走進了她的望舒苑。
她原本正讀著書,聽宮人說他來了,伸手就將榻桌上沒做完的針線活拿了起來,一針針專心致誌地縫下去。
他進屋時就正看到這歲月靜好的一幕,隨口問她:“做什麼呢?”
顧清霜好似這才意識到他來了,忙起身見禮,繼而道:“如今這天忽冷忽熱的,最容易吹風受寒。臣妾想著給予顯做了個護腰,涼些的時候係在衣服裡,護著些肚子,若晌午熱了,直接解了便是,比更衣來得方便。”
說著頓聲,美眸一轉:“正好料子還……還有些富餘,就順便給皇上也做一條。”
他聽及此處板起臉來:“原來朕隻是捎帶著的?那朕不要。”
說完他作勢轉身就要走,顧清霜一把扣住他手腕,聲音愈發綿軟:“皇上――”聽得人骨頭都發酥。
宮中便又回到了顧清霜與盈蘭平分秋色的局麵。或許是因為她們兩個勢頭太盛,旁人自知差得太遠,爭也爭不過,很有些時日沒再見到什麼正經的陰謀陽謀。
這樣的形式,顧清霜不知盈蘭怎麼想,總之她是覺得有些無趣。仔細想來,除夕宮宴上晴貴人已被遺忘,盈蘭的位份還不如晴貴人,前些日子又同樣大有遭聖上厭惡之事,卻還能出這樣的風頭,背後該是有人撐腰的。
她隻盼著這縮在盈蘭背後的人趕緊露出來,能給這平淡的日子添幾分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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