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宮中放了一波宮女出去。先前迷心丸一直存放在尚宮局,後來雖是進了尚儀局才被發覺少了兩丸,也仍是尚宮局的錯處更大,尚宮局的一眾高位女官便因此被遣散了大半。這般出現的職位空缺自要有人來補,循著從前的例,皇後調尚儀做了尚宮。
宮中的六尚局說是平級,實際上尚宮局比餘下五局都高一截。這般一來,尚儀便相當於晉了一階,成了一眾宮中女官之首。
顧清霜為此備了厚禮前去道喜,交談間儘是些不疼不癢的話。但說些什麼都不打緊,尚宮女官的位子上坐著的是個熟人總歸是有好處的,況且兩人又早已在一條船上,為著先前的事,日後也要相互多加扶持才是。
二月末的一個深夜裡,祥淑人到了臨產之時。各宮都及時聽到了消息,但因天色已晚,也不必人人都趕過去,如顧清霜這般與她說不上相熟的更犯不上獻這等殷勤。眾人便都安睡到了早上,晨起醒來,卻又陸續聽聞祥淑人情形不大好。
“大半夜過去了,還沒生下來。”衛稟說這話時眉頭緊擰,“榮妃娘娘一早已趕了過去,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那邊也都有人回了話。”
這樣的時候,旁的嬪妃就不得不去一表關心了。
顧清霜揉一揉太陽穴,起身踱到妝台前,囑咐要為她梳妝的阿詩:“妝容清淡些,頭發隨便挽一挽就好。”
情形不好,指不準人能不能活下來。萬一祥淑人折在裡頭,亦或鬨得個一屍兩命,妝容華麗就顯得刺眼了。
阿詩明白她的意思,梳起的發髻隻以兩隻素淨的白玉簪箍住,衣裙也選了素雅的淡藍色對襟襦裙,隻衣袖、裙擺上有些許繡花。耳墜與手鐲同樣都是白玉,高潔端莊。
顧清霜自顧自地戴著耳墜,小祿子端了呈著幾隻玉佩的托盤進來。衛稟掃了一眼就擋了他,低聲道:“娘娘今日穿得素淨,玉佩搭不上。你且退下吧,我去為娘娘選幾隻合適的香囊來。”
顧清霜的目光從鏡中掠過他們的身影,眉心微鎖:“香囊也不用。”她道。
衛稟回過身,躬身聽命,她道:“選條宮絛來便是。前幾日h兒是不是打了條深藍色的?就它了。”
“諾。”衛稟一應,便打開衣櫃去尋了來。如此又過了約莫一刻,顧清霜收拾停當,略吃了兩小個蒸餃墊了一墊,便往祥淑人那邊趕。
她在院門口下了步輦,走進院門一瞧,便見院中已有不少人了。位份比她低的見她進來就回過身來,沉默地行禮,婉修儀立在廊下朝她頷了頷首,她目光掃了一圈,走向和昭儀。
“和姐姐安。”行至跟前,她福了福,意有所指地問她,“不知榮妃娘娘……”
“榮妃娘娘在裡頭。”和昭儀道,接著便心領神會地與她說了個明白,“太醫說情形不好,半個時辰前灌了參湯下去,也著人去清涼殿回過了話。剛才清涼殿那邊來了人,說……”
她說著目光低下去,聲音也輕了:“皇上的意思,先保孩子。”
顧清霜睃了她一眼,也低下眼簾。這是必然的。一個連得寵都算不上的嬪妃,如何與皇子公主的命一較高下?若她沒了,皇帝給她追尊個高位,賜她死後的哀榮,就已算是給足麵子了。
顧清霜與和昭儀一時都說不出什麼,俄而有宦官疾步進了院門,聲音不輕不重地道了句:“皇後娘娘駕到。”
眾人相視一望,齊齊地迎向院門。
臥房中,祥淑人滿頭滿臉的汗,早已沒了力氣。饒是飲過參湯也不過勉強提了口氣兒,強撐著再撐起幾分,拚力想將孩子生下來。
太醫與產婆都在近前忙著,幾步外架了塊屏風,榮妃端坐在後,鎮著場。
焦灼的局麵已不知持續了多久,榮妃一直坐在那兒沒動。直至有宦官進了屋,低聲在她耳邊稟了句什麼,她才終於立起身,從屏風後走出來,走到床邊去。
“魏大人。”她輕輕啟唇。正焦頭爛額為祥淑人施針的太醫抽神轉過來,躬身聽命:“娘娘。”
榮妃抬眸睃了眼祥淑人,淡聲告訴他:“太醫自當儘心保全母子平安才好。但若保不了――皇上口諭,先保孩子。”
太醫一怔,抹了把冷汗,神情複雜地道了聲“遵旨”。
床上的祥淑人聞言驟然慌了,她原已沒有什麼力氣,現下猛地掙紮起來,手緊緊地攥住旁邊垂著的幔帳係帶:“榮妃娘娘……榮妃娘娘,不要……”
蒼白的臉上,充滿驚恐地雙目直勾勾地盯向榮妃。榮妃蹙一蹙眉,又往前踱了兩步。
祥淑人望著她,眼中驚懼與乞求並存:“臣妾才十七歲,榮妃娘娘……臣妾不想死……”
榮妃低下眼簾,輕聲哀歎:“不要想那麼多,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
這話說得不算錯,隻是聽起來不疼不癢的。
祥淑人拚力咬住嘴唇,不安地搖著頭:“娘娘,您救救臣妾……您替臣妾求一求皇上……”
榮妃沉默須臾,終是沒說出什麼,轉身回到了屏風後。
太醫又抹了把冷汗,下意識地往屏風那邊瞧了眼。幾度想勸,又都咽了回去。
這是沒法勸的,沒人敢去求皇帝保大不保小。
宮裡就是這個樣子的。甚至在民間的很多人家裡,也是這個樣子的。
外頭的院子裡,眾人見過禮,便有宦官上前將當下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稟給了皇後。
幾個高位宮嬪都在皇後近前,皇後是與祥淑人前後腳有的孕,現下月份也已很大了。和昭儀怕她撐不住,親自在旁邊扶著她。
顧清霜立在和昭儀旁邊,靜聽宮人向皇後稟話,皇後一直沉然不言,直至宮人說到清涼殿那邊的意思,皇後猛地抬眼:“什麼?”
她怔了一怔,提步便要進屋。那宦官臉色一白,趕忙上前攔她:“皇後娘娘,裡頭血氣重得很,您有著孕……”
“再過些時日本宮總要聞這些血氣的。”皇後腳下不停,那宦官又不敢硬攔,隻好退到一旁。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和昭儀、婉修儀和顧清霜間蕩了個來回,三人索性也一並進了屋去,剛邁過門檻,便聽到皇後正吩咐:“先把祥淑人的命保住,旁的事,自有本宮擔著。”
屋中在那一瞬裡,靜得直有些嚇人。
三人都滯住了,含著三分愕色看來看去,誰都說不出話來。
榮妃也滯了滯,半晌,啞啞地開口:“皇後娘娘,皇上方才有口諭……”
“本宮知道。”皇後提步走到床邊,迎上祥淑人那副瞠目結舌的模樣,伸手將她的手攥住,“你還是要儘力。你有命活著,本宮就一定讓你活下去。但若這孩子一直出不來……命總歸是保不住的。”
就算是死胎也總得生下來,母親才能活下去。
顧清霜嗅著滿屋的血腥氣、瞧著眼前,情緒忽而複雜到極致。
皇後初入宮的時候,她覺得皇後是有本事的。那是當家主母該有的本事,初見麵就鎮住了後宮上下,談笑風生間讓闔宮都知道她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兒。
後來因著南宮敏的事,她又覺得皇後還是稚嫩了些,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道。
現下,她又禁不住地佩服起皇後來。
從往日來看,皇後與祥淑人也是沒太多情分的,左不過平日晨省昏定見禮的交情,如今卻肯為祥淑人開這個口。
倘使祥淑人最後能平安生下孩子,這事便也罷了;可若母存子損,發了這話的皇後,在皇帝麵前不好交待。
她這是擔了風險的。
顧清霜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也走上前。祥淑人剛在皇後的安撫中平靜下來三分,目光落在顧清霜麵上,又有些慌亂起來。
她這是怕皇帝再有什麼彆的口諭傳過來。
顧清霜柔和地笑笑:“皇後娘娘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你安心地生便是。為了皇後娘娘,也最好是母子平安才好。”
皇後卻說:“這都是虛的,本宮不打緊。”抬眸之間,她掃見宦官正要往外去,眸色一淩,就道,“擋下來。”
兩旁的宮人聞聲就竄出去,一把將那宦官揪回了屋裡。皇後睇他一眼,並不說什麼,慢條斯理地踱回屏風後,施施然落坐下來。
榮妃有些急了:“娘娘,這不是小事,您拿了主意,總該回皇上一聲。”
皇後淡漠地整理著裙擺:“等事情了了,不論什麼結果,本宮自會去回皇上。”
“您……”榮妃秀眉緊鎖,沉沉一歎,口吻愈發焦急,“娘娘,這可不是祥淑人一個人的孩子!”
“是啊。”皇後抬起眼簾,迎上榮妃的急色,說得一字一頓,“本宮是這孩子的嫡母。”
榮妃滯住,忽而說不出話來,臉色一分分發了白。
幾息的安靜裡,宮女沏好茶端到了皇後跟前,皇後穩穩地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又擱下,榮妃才終於緩過來些,艱難說:“便是回到太後娘娘那裡,太後娘娘也不會答應您……”
“這就不勞姐姐操心了。”皇後風輕雲淡地回過去。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放在這兒,誰事後會跟她發火,有什麼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