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瑞家的一時得意上頭, 隻當黛玉小人兒家沒見過這樣東西,況且連王夫人都說了不曾見過的, 黛玉從揚州來,還不及家裡小姐們,看了必然歆羨。
卻不曾料到黛玉不是臉皮兒活軟的迎春,少不更事的惜春, 更不必像探春一樣顧忌王夫人的麵子, 還要看她是王夫人帶來的陪房的份上禮讓三分。
她也是自小金尊玉貴、爹疼娘愛寵出來的孩子,兼之前兒王瑒一席話更讓她想開了,自己剛硬不起來,怨不得彆人就拿你當麵團兒!
黛玉因著寶釵在場不願說薛姨媽的不是, 卻又想起寶釵的心思,便也要拿話刺她一刺,更何況周瑞家的她可沒什麼好怕的。
當下她冷笑一聲, 不過拿眼皮兒一撩, 手上卻是動也未動,冷冷淡淡道:“我道是什麼好東西,原是彆人撿剩下的破爛兒, 周姐姐要是喜歡, 自個兒拿著家去戴罷!”
周瑞家的臉上臊紅,仍不願在寶釵這個親戚麵前丟了臉麵,便猶自強撐著笑道:“真真兒是林姐兒的嘴上不饒人!這卻不是什麼破爛兒, 原是薛大爺費了心思才從宮裡弄來的好東西, 宮裡貴人都戴得, 哪裡又是什麼破爛兒,再說了,我是哪個牌麵兒上的人,就禁得起戴這個,沒的折了我的福壽!”
黛玉立時就揪住了周瑞家的話茬兒,接口道:“原是周姐姐你不願戴怕折了自己的福壽,卻原來我倒是不怕這東西能損人福壽,就往自己頭上戴了!”
周瑞家的見黛玉如此難纏,故意歪曲自己的話,她提起薛蟠,本就是想將黛玉這話也繞到薛家本身送的東西而不是自己送東西的順序上,偏黛玉守著寶釵就說,是自己說她家送的東西損人福壽,生怕這話叫寶釵傳到王夫人耳朵裡,如此一來臉上更是掛不住,不免就帶出一絲惱意來。
生硬道:“林姐兒何必這樣不饒人,說出一句話來就比刀子還厲害!”
黛玉將手邊桌上的茶盞往地上一推,那茶杯卻是細瓷的,脆的很,隻聽當啷一聲就連著裡頭的茶水濺了一地,卻將屋內眾人都嚇了一跳。
周瑞家的勉強道:“林姑娘這是做什麼呢?犯不著摔杯弄盞的,哪裡來的這麼大氣性兒!”
黛玉不理她,隻是拿下巴點點地上四濺的碎瓷片,緩緩笑道:“誰摔杯弄盞的?誰又氣性兒大了?不過是叫姐姐瞧一瞧,你往上走兩步,拿腳狠狠踩一踩地上的瓷片兒,這才叫‘比刀子還厲害’呢!我不過是說姐姐兩句話,周姐姐就覺得受不住了?”
她看著周瑞家的忽青忽白的臉色,更是快意,更趁著她難堪,又厲聲道:“更況且,原來是我不知道,舅舅家府上是這樣規矩,你一個下三等兒的奴才,倒來說我氣性兒大,嘴上不饒人,我今兒就偏不饒你了,非要稟明了老太太、太太,咱們也評一評這個理兒去!”
周瑞家的此時便慌了,暗罵自己偏要圖那一點子王熙鳳的威勢,就不曾想到黛玉也是這樣難纏,忙討饒道:“林姑娘,林姑娘!何必呢,原是我嘴上不經心,就得罪了你,其實心裡還是一樣敬重,並不曾怎樣。就是今日這事兒,也是我圖省路,方才從梨香院西院過來,順路才去了姑娘們和二奶奶那裡,不是有心的。”
此話不說還好,一說黛玉更是惱了!原本隻是不快周瑞家的說是寶釵不戴了才送來給她戴,話趕話的叫周瑞家的激到這一步,如今聽這話方知道,就是寶釵不戴的花兒也要叫眾人都撿剩下了才輪到她戴!
黛玉氣得胸脯微微起伏,周瑞家的仍是說道:“都是好東西,我瞧著十二支哪支都是一樣的好看,又是宮裡來的,平常人家得了,都是放著供起來才不瀆這份心意的。我給姑娘賠個不是,姑娘快收著罷。”
她卻也不是不會看眼色,能從王夫人眾多陪房裡頭出挑的,都是精明的,不過是在王夫人身邊叫人捧著慣了,一向心裡眼裡隻看得進一個王夫人,就是賈母,也敢背後說幾句不是,原本哪裡看得上在她眼裡是獨身進京投奔賈府的外孫女?如今雖是讓黛玉嚇住了,卻不免說著說著又得意忘形起來。
黛玉讓她的話氣得不知如何說去,偏寶玉最是會打圓場的,聞聽此言,又看著寶釵低頭喝茶好不尷尬,便勸道:“我看也是,妹妹還是收著罷,總歸是薛大哥哥費心弄來的東西,又是親戚家送的,周姐姐也賠了不是,你放她這一回也沒什麼的。”
黛玉冷笑一聲,連話都懶得說了,正是意興闌珊,預備擺手讓雪雁趕周瑞家的出去,卻聽見外頭傳來一小子高聲的喊叫:“林姑娘可在?”
黛玉一驚,也顧不得這裡,忙遣雪雁出去問是何事。
雪雁答應一聲,匆匆跑出去了。
黛玉左思右想不放心,便向紫鵑道:“你同我到廊下去看看。”
紫鵑也答應一聲,便上前扶著黛玉出了正門。
屋內寶釵見黛玉理也不理就自己出去了,自覺坐在這裡也好沒意思的,便笑道:“彆是什麼大事罷,我也出去看一看。”
寶玉忙起身道:“姐姐說的是,我也去看一看。”
待眾人都到了廊下,正見雪雁喜衝衝跑過來道:“姑娘大喜!姑娘大喜啊!”
黛玉忙問是何事,雪雁喜洋洋道:“方才是二舅老爺身邊的一個小子過來,說叫姑娘換身莊重衣裳,有內監老爺傳來了口諭,聖上和娘娘給姑娘下來了賞賜!”
眾人都大驚,寶玉趕在黛玉之前搶問道:“這是為何?”
雪雁卻搖頭道:“我也不知是為何,也沒說,總歸下來賞賜是個好事,姑娘快去換身衣裳罷,那裡抬了香爐桌案來,已經在門外擺上了!宮裡來的內監老爺也都早來了。”
黛玉忙點頭,又扶著紫鵑進去了。
寶釵聽了,便向寶玉道:“左右也是沒咱們的事,在這裡也是添亂,還是避一避的好。”
寶玉卻有些猶豫,他還是想知道到底是何事,便遲疑道:“不大好罷,或者林妹妹獨自一人接旨,心裡害怕也未可知,有人在身旁陪著總是好的。”
雪雁性子直爽多了,聞言不禁在心裡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暗自嘀咕道:“明說了是來送賞賜的,姑娘高興還來不及,又怕什麼!再說了,感情我就立在這裡,這位爺是沒看見不成,姑娘從揚州帶了那麼多的媳婦管事,如今正是申時,都在院子裡避著,哪裡用得著你陪!”
心裡這樣想著,隻是麵兒上不好帶出來,總不能往外趕人,但也不願意在這裡多待,便笑道:“那就請姑娘和寶二爺在這裡略站站,我進去瞧一瞧姑娘可換好了衣裳。”
寶玉覺得站在這裡呆傻傻的,又怕自己遇上賈政,便忙道:“我跟你一同進去罷,我也去瞧一瞧妹妹。”
雪雁登時豎起眉毛來,喝道:“寶二爺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姑娘換衣裳去的,您一個爺們兒進來算什麼!”
寶玉臉上臊紅,訥訥道:“對不住了,一時沒想到,我原是想到屋子裡坐坐去的。”
寶釵見寶玉臉上掛不住,便圓場道:“寶兄弟也是無心之失,雪雁你快去看看你家姑娘好了沒,不好慢待宮裡來的使者。”
雪雁正沒好氣兒,又加上今日周瑞家的弄了這一出,心內正不滿寶釵,聽了這話,脫口便道:“姑娘這是教訓誰呢!慢待不慢待的,不是姑娘說了算,便是使者也是來見我們姑娘的,與您又有什麼相乾!”
說著便踏上石磯,一摔簾子徑自進去了。
寶釵縱是自詡涵養再好,也忍不得人這樣說她,隻是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脾氣,總不好叫周圍這一圈圈兒的人看自己的笑話,再者賈政院子裡也有幾個沒留頭的小子們過來幫忙,她正經是不願叫那些人聽了笑話她同一個丫頭在這裡吵嘴。
心內忍了又忍,才沒說兩句重話,隻是自己立了一會子,便忍氣道:“終歸是你們忙亂,脾氣也便大些,我不過是提一句醒兒罷了,聽不聽的還在你們。”
黛玉正換了衣裳帶著紫鵑和雪雁過來,雪雁聽見這話,仗著黛玉在身邊,更是嘴快,“噯喲,薛大姑娘這話說的,好似沒您這一句我們就慢待了,怎麼不聽您的就是我們不經心不成?您哪裡來的這樣的底氣!難道外頭不是二舅老爺派來的人在忙著,還是我們拖慢了一絲半點兒的,就叫您平白說這樣一句!”
寶玉見寶釵和雪雁拌嘴,紮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半晌頭上都急得冒汗了,才憋出來一句,“都彆鬨了!”
黛玉看了雪雁一眼,也不喝斥,隻是慢慢道:“雪雁,不要這樣同薛姑娘說話,她有什麼不當,你隻管和緩著提醒才是,哪裡能這樣跟姑娘說話的。”
雪雁眼珠滴溜溜一轉,輕笑了兩聲,才道:“姑娘教訓的是,下回我和緩著些兒,仿佛剛才薛姑娘似的,提醒提醒她才好。”
眾人正鬨口舌間,便聽見外頭一聲聲接替高聲通傳道:“傳聖諭——傳聖諭——”
黛玉等人忙止了口舌,向院門外迎去。
那邊卻是賈政躬身帶著來傳信的內監來了,他一壁往這邊領路,一壁躬身賠笑道:“應當叫內相在正堂傳諭才是,那樣才尊重,倒勞煩內相還到後院來一趟。”
來傳聖諭的,正是從宮門送了王瑒出來的連謙,他送了王瑒,轉身卻遇到從皇後宮中抬著許多賞賜出來的一溜內監,問明了來意,知道是要往黛玉這裡來送的——皇帝思慮到由自己下旨賞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似是不大好,便訴與皇後,令皇後預備了諸多時興物件兒和寶器,這才傳了口諭,隻說是帝後同賞的,皇後膝下雖無子息,但與承元帝是少年夫妻,談不上寵愛,但承元帝也素來敬重,所以聞聽此言,樂得做個人情,自然不會出什麼手段。所以打點了內庫不少東西,令內監一同送來
連謙見了便想著示好總也要示個全奐的才好,長臉也不能是叫賈府長臉,白瞎了王瑒一番苦心,這才截下了來親自來送,不然是用不著皇帝身邊的貼身內監來送的。
連謙來時騎的仍是快馬,倒是比王瑒來的快了一步,此時聞聽賈政如此說,隻是擺手道:“這是聖上和娘娘特地吩咐了賞巡鹽禦史林如海大人家的千金的,怎好占用你家的正堂?還是我親自送到林姑娘住的地界兒才算儘了差事。”
賈政連聲道:“是,公公當差儘心了。”
正說話間,便見漱玉院已至,黛玉正帶著大小丫鬟等人立等,寶釵和寶玉也站在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