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原本一直沉默著,這時才道:“不是。”
他的聲音有點啞,說完這兩個字就沒下文了,葉懷遙回頭看了容妄一眼。
兩人目光遇上,容妄轉頭避開。
片刻之後,他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道:“孟信澤的命通過向贗神許願才救回來的,他死之後,魂魄也會被贗神吸納進去。”
葉懷遙頓了頓,問道:“為什麼贗神會在你娘的手中,她是魔族嗎?”
起初說容妄是人與魔的混血,葉懷遙一直以為他那不明身份的父親才是魔族,現在看來,愛護搞反了。
不過桑嘉在翊王府中住了那麼久,竟然沒教人察覺出來。
如果當真如此,真讓人不由得懷疑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生下這個兒子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麼。
他想著大家都這麼熟了,遮掩試探也沒有意義,乾脆就直接問了出來,結果沒得到容妄的回答。
葉懷遙看了他一眼,卻見對方連唇色都是白的,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之中,竟似有著……恐懼。
他可從來沒想到,在這世上,還有邶蒼魔君害怕的東西。
葉懷遙道:“你——”
容妄一把按住葉懷遙的肩,語速飛快地說道:“是,她是魔族,但我是在她死後才知道的,也不知曉另一枚贗神在她的手裡,你相信我——”
他的手越握越緊,說到一半停住,深吸了口,這才自嘲地笑了笑,又將葉懷遙放開了。
他輕聲道:“我有這麼多事瞞著你,你也會討厭我麼?”
他還記得剛才孟信澤看著朱曦時那憎惡的神情。在彆人麵前涼薄冷漠、從容高傲的邶蒼魔君,唯獨見到這個人,就會患得患失。
葉懷遙道:“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心中都難免有些不願意出口的事,我能理解。”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容妄臉上的血色稍稍回流了一些,他說道:“這件事情翊王知道。桑嘉死後,他曾經把我叫去問了不少問題,又囑咐我不要同彆人說。我們都以為,人死了,就一切都過去了——”
那時翊王大概是看他可憐,發了同情心,還說年後要送容妄去學習武藝,以後回來跟著葉懷遙當個護衛。
那時當時小容妄能想到的最好歸宿,但最後沒能實現,楚昭就已經亡國。
葉懷遙道:“你父親是誰,你還是不知道麼?那朱曦又是否知道你就是桑嘉的兒子?”
容妄搖了搖頭,道:“我同你一樣,都滿頭霧水。”
他抬手,頓了片刻,輕撫了下葉懷遙的臉。
容妄輕聲道:“我隻能保證一點,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他的溫柔隻對著葉懷遙,心中的怒氣卻在燃燒。
容妄覺得自從重新回來,他這麼多年苦苦遮掩的某些事實,正隨著他們的調查,一步步暴露在所有人的麵前。
其中種種事態發展,看似巧合,卻讓他從中窺得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體內的魔能不斷翻湧,在血脈之中衝撞不休,他看著麵前的葉懷遙,又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年嚴冬,遇見那個弱小無力的自己。
是國破家亡、是生靈塗炭。世人不曾愛他,他可以不在乎在苦難中掙紮的百姓,但是不能不在乎葉懷遙。
他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真正成魔的那一天,眼看著對方悲傷痛苦,他的整顆心也像是在被一刀刀淩遲。
絕望與徹悟來的如此突然,容妄真切地意識到,他早已經走投無路,彆無選擇。
一同前往玄天樓,彼此陪伴著度過千年、萬年,終歸永遠都隻能是一個奢侈的夢想。
無數冤魂怨力融化進血脈當中,他永遠記住了自己當時的絕望、憤怒、心痛,並且此生都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得知葉懷遙過的越來越好,也離他越來越遠,容妄固然嫉妒,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這一生當中,充斥著厭棄、欺騙與排斥,身邊的一切都是冰冷和尖刻的。
唯獨這個年少時期尚不知何為深愛時,便已深愛著的少年,是唯一的溫暖。
即使要不擇手段,放棄那隱約可以看到光亮的希望,生生將葉懷遙再次推離開自己的身邊,容妄也不希望給任何人再次傷害他的機會。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沉聲道:“但無論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都不重要,我會采取最直接快速的手段,解決一切。”
這是想直接殺人滅口的意思,葉懷遙懂了。
就他的感覺來說,朱曦最初應該隻知道桑嘉有個兒子,卻不知道對方的具體身份來曆。
但現在經過有心的調查,或許他已經通過某種途徑得知,當年那個孩子就是如今的邶蒼魔君。
——雖然不知道朱曦到底想從容妄身上圖什麼,但可很可能是他在背後搞出這一連串事情的最終目的。
但葉懷遙想不通的是,難道他這個明聖,竟然是被彆人對付魔君的時候順帶捎上的?
不能吧。這是不是,少了點尊重啊……
葉懷遙想到這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過分。”
身邊有個聲音問他:“什麼過分?”
葉懷遙道:“就是——”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這絕對不屬於容妄的聲音,立刻轉頭,瞧見那張近在咫尺的麵容,竟是朱曦的臉。
他明明就在前一刻還在院子前麵的空地上,用儘自己所知道的法術來救孟信澤,現在卻轉眼間取代容妄的位置,出現在葉懷遙的身邊。
這人麵帶微笑,身上也乾乾淨淨的沒有半點血汙,很悠閒地靠在樹上,仿佛隻是想與友人閒聊。
這肯定不再是幻境中的幻影,難道是十八年後的、真實的朱曦?
不,不對。
葉懷遙一振衣襟,站起身來,隨著他拂袖的動作,身上的偽裝進去,美麗的女子露出真容,重新變作了英俊瀟灑的少年郎。
葉懷遙笑著說:“朱公子,把我領到幻境裡麵看這些爛故事,結果閣下隻肯出一個替身來敷衍我,一點待客之道都沒有,難道不是很過分嗎?”
朱曦臉上的笑容凝住,用僵硬而緩慢的動作,“嘎啦啦”把頭抬起來,看著葉懷遙。
葉懷遙抬指一點,劍氣破空,朱曦整個人被一劍破幻,變成一截枯木倒在地上。
但這枯木上麵,依然長著他的五官,那雙漆黑而詭異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突然張開嘴,尖銳而瘋狂地大笑起來。
“你說是誰的爛故事?誰不是活在一堆爛故事裡麵?”
木頭樁子一邊狂笑,一尖叫著:“佛堂佛不聖,夢醒萬事空,這都是命!你也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它又黑又皺,倒是有一把比公雞還敞亮的好嗓子,這聲音穿透力極強,幾乎給人一種直刺到腦仁上的感覺,一重重向外傳出,回音在整個幻境上方盤旋,宛如詛咒。
幻境中的人儘數被這聲音吸引而來,將葉懷遙圍在中間。
無論是侍女小廝,還是俠客貴婦,此刻的麵容上都呈現出一種陰森的呆滯,唯有雙眼中閃著幽詭的光,從樹叢假山的縫隙間窺探著他。
從剛才朱曦出現在他身邊的那一刻開始,容妄便不知所蹤,葉懷遙猜測這幻境應該是被人為分割成了兩半,為的就是將他們兩個人分開。
眼下在他這邊的朱曦既然是個冒牌貨,真的那個顯然就是對付容妄去了。
無論怎麼說,他都得儘快擺脫糾纏,從這裡出去。
——不過現在看來,敵人似乎有點多啊。
“怪吵的,彆嚷了。”
葉懷遙一掌向著尖叫不已的木樁拍了過去,劈啪一聲爆響,木樁整個炸開,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氣息。
他收掌拂袖,漫然說道:“要打就來吧。”
木樁的炸裂仿佛發出了某種訊號,幻影們蜂擁而上,向著中間聚攏過來。
這一眼望過去,簡直是密密麻麻,浩蕩無儘。
他們的眼神當中充斥著直接可見的惡意,更加令人不適的是,這些呆滯的麵孔中,有不少還非常熟悉。
葉懷遙也不廢話,直接拔出了浮虹劍,淡銀色的劍身流光般一閃,被葉懷遙揚手拋出。
“蒼崖萬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