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美英在狗叫的時候就醒了, 她立刻起身穿衣。
蘇向東睡得迷迷瞪瞪的, “咋啦?”
她動作越來越快,“老神仙說了, 我這胎定是兒子, 絕不能被人抓著。”
蘇向東啊一聲, “他們來抓你?那……那怎麼辦?爹,爹!”
老蘇頭已經跳下地, 也不點燈,赤著腳跑到堂屋稀裡嘩啦地搬後窗的東西, “快,從後窗跑!”
梁美英抓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踩著板凳爬上大缸從後窗鑽出去,“爹,我去俺姐姐家躲躲。”
說著就趁黑跑了。
這時候工作人員叮咣地破門而入,“快點,彆讓她跑了!”
這麼一鬨騰, 全村的狗都叫起來, 除了睡得熟的孩子, 其他人也被驚醒。
蘇盈聽著西間傅民友下地出去查看。
過了半天傅民友才回來, “抓超生的婦女呢。”
柳淑蘭擔心道:“沒事吧?”
“咱們老三家被抓去,盈盈娘跑了。”
老三家是傅民友的堂弟媳婦,家裡有倆閨女, 去年偷摸生過一個閨女送人, 現在又懷孕想生兒子。前陣子她躲出去, 過年時候尋思計生辦沒那麼嚴,她就悄悄回來。
她已經八個月身孕,尋思躲著點就沒事,哪裡知道也被人悄悄舉報計生辦,計生辦連夜來抓。
她挺著大肚子沒法跑,又來不及去鄰居家暫避隻好藏在自家一口缸裡,結果被經驗豐富的工作人員給搜出來。
而梁淑英則從後窗跑掉,工作人員衝進去老蘇頭卻不承認,隻說“他娘傍過晌就回娘家,過兩天才能回來,你們想問啥就去梁家屯問吧。”
工作人員果然就派人連夜去梁家屯抓。
一般意圖超生的婦女跑了,基本都躲回娘家去,工作人員有經驗先去娘家抓。十有六七能抓回來,也有抓不來的,那便隻能等到瓜熟蒂落見結果。
第二天一早,傅民友和柳淑蘭隻口不提這事兒,這種事也沒人會跟孩子說,都想當然以為孩子們不懂。
蘇盈自然不會主動問,她告辭回家,發現家裡剛修好的門被人踹下來,原本就破爛的影壁牆被人推倒一半,院子裡更是一片狼藉,連雞窩都塌了,四隻雞丟了兩隻。
老蘇頭蹲在院子裡生悶氣,但是蘇盈看他眉梢眼角卻沒有之前的苦逼相,反而透出一股希望。
蘇向東拿著木叉挑院子裡的草,不知所措地問:“爹,這可怎麼辦啊?”
章老太站在門口罵道:“跟著吃苦受罪,可沒有說跟著丟人下臉子的。這日子可沒法兒過了。”
昨晚她一直憋著,等計生辦的走了就開始醞釀,這會兒才開口。
蘇向東納悶道:“娘,你說啥呢,怎麼就沒法過了?”
對於老神仙托夢、治病這種說辭蘇向東以前將信將疑。
不過老蘇頭力證這事兒是真的,他反複強調蘇家某某遠方親戚就有這樣的事兒,這是老祖宗保佑。 梁美英也得著機會就宣傳什麼村誰家也這種情況。
所以他現在對結紮出錯可以懷孕這事兒深信不疑,以為章老太就是因為梁美英超生被人抓覺得丟人。
章老太懶得理他,隻冷冷地盯著老蘇頭,“我可丟不起這個人,我看咱們還是散夥吧,各過各的。”
老蘇頭依然蹲在那裡不吭聲,一副隨便你罵隨便你打,我就是一個石頭人的架勢。
看到蘇盈回來,蘇向東道:“嫚嫚,你快來哄哄你嫲嫲,魔怔了,還散夥呢,也不怕人家笑話。”
蘇盈知道嫲嫲這是嫌丟人,一旦外人坐實梁美英懷孕,那可有好看的。
隻怕能讓人笑一輩子。
蘇向東這種臉皮厚傻樂嗬的無所謂,章老太這種敏感的,簡直就抬不起頭來。
章老太冷哼一聲,“放你娘的屁,我魔怔?誰都和你那樣蠢死?我今兒就去公社,不過了,散夥。”
蘇盈憋著笑,淡淡地提醒她,“嫲嫲,你們又沒去公社登記,要散夥去什麼公社啊。”
這個年紀的老人結婚,都是村裡人證婚吃頓飯就算夫妻,還真沒人領證,就算蘇向東這個年紀,有一大半人是不領證的。
所以,經常有說老婆跟著人跑了的。
老蘇頭看向蘇盈,“小丫頭彆亂說,做飯去。”
蘇向東也道:“嫚嫚,你也傻了跟著亂說話。”
蘇盈朝著他撇撇嘴,進屋叫二嫚兒一起準備早飯。
她當然不勸,嫲嫲這是借機立威,談條件,自己大力支持。
對於梁美英借種懷孕這件事,她和嫲嫲都沒法阻止,畢竟腿長在梁美英身上,除非她被結紮,否則隻要想就總能懷孕。而讓梁美英去結紮,除非證據確鑿,工作人員給力,也根本不可能。
彆看工作人員厲害,他們也怕潑婦村霸,隻要沒大肚子也不能硬拉著她去結紮。
前世也不是沒人舉報她,可她依然生倆兒子。
但是她們可以選擇劃清界限!
單靠她一個小孩子不行,嫲嫲卻可以。
章婆子也不和老蘇頭吵,她單方麵通知他,然後穿戴整齊紮上褲腿,穿上尖頭的三寸小布鞋,邁著半尺不到的步子要去公社。
年前她試探過老蘇頭,問他找曹木匠來是不是想乾丟人的事兒,老蘇頭不承認,還反咬一口她想多了。
過年梁美英有跡象,她又跟老蘇頭爭執,罵他不要臉,這會兒證據確鑿看他還怎麼抵賴,哪裡知道老蘇頭不接茬。
死活不吭聲,任憑她數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她知道他們這是串通一氣拿定主意,她沒法逼著梁美英去醫務所,也不可能不要臉地去舉報自己兒媳婦,超生隻是違反計劃生育並不丟人,她要是去舉報可就和借種一樣丟人讓人說一輩子。
但是她也不想一直忍氣吞聲!
算計著梁美英肚子大了以後,肯定要躲出去,那她正好可以趁機拿捏老蘇頭。
當然不是為了攏回老蘇頭的心思,滾蛋,她才不稀罕,她得為自己和孫女打算打算。
這個家真要有了“孫子”,梁美英是有心眼的,老蘇頭是個有兒遮百醜的,倆人狼狽為奸,再加上一個蠢到家的兒子,倆孫女以後還能有人過的日子?
她對蘇盈道:“盈盈,去跟雪梅爸打個招呼,請他幫忙送我去公社。”
她邁著小腳一步步地往外走,走到坍塌的影壁牆,老蘇頭急了,“你還真去啊?不嫌丟人。”
章婆子冷笑,“你還知道丟人?”
老蘇頭驕傲道:“有什麼好丟人的?他們結紮出問題,跟咱們什麼關係?超生不丟人,斷根兒才丟人呢,俗話說有兒遮百醜!”
蘇向東也跟著點頭,“是他們的問題。”
章婆子看他那蠢樣,恨不打一處來,“反正你們不怕丟人,我可不想跟著你們丟更多。以後咱們各過各的,我帶著孫女,你帶著孫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隨便你借壞種還是牲口種,她才不稀罕管!
章婆子轉身往外走,蘇盈領著二嫚兒跟上。
蘇向東:“不做飯了?”
章婆子:“吃個屁飯,你吃屎去吧。”
說完揚長而去,留下懵逼的父子倆。
找了傅民友,一說情況,傅民友就改去公社賣貨,順便推著章婆子。
蘇盈讓二嫚兒在家裡她跟著去。
章婆子卻道:“盈盈你在家裡跟雪梅玩兒,我自己去就中。”
丟人不能讓小孩子跟著。
到了公社門口,傅民友還想陪她進去。章婆子道:“不怕,我又不犯法,人家打我乾嘛。雪梅爸你隻管去賣貨,回頭我找人送我家去就行。”
她再三保證,傅民友隻得先去賣貨。
章婆子自己邁著小腳進了公社大院。
一進大院她也不去辦公室找工作人員,而是坐在地上開始哭,便扯著唱腔哭訴。
雖然在哭,她卻把發生的事兒說得清清楚楚的。
她哭自家新修的門被踹碎,影壁牆給推倒,四隻雞被抓走兩隻,房門也被踹破。
年前剛花十塊錢補的啊!
老天呀,冤有頭債有主啊,誰超生你抓誰,你乾嘛禍害老婆子啊!
老婆子養個雞,編個草盒子不容易啊……
這麼一哭,就驚動了公社的社員以及乾部們。
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最後公社革委會的主任親自請她進去喝水安慰,又叫計生辦的人來,商量賠償事宜。
基層工作人員基本都這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人能嚇唬就嚇唬,真不怕死還有點能力的他們又怕惹事兒,所以基本都是安撫為主。
於是章老太不但要回自己的兩隻雞錢,另外還得到十塊修門和牆的錢。
她心裡冷笑著,老婆子編草盒賺錢慢,這來錢倒又快又容易,而且公社還派了個年輕靦腆的小夥子用自行車送她回去。
崔辦事員蹬著自行車一路送她到家,看著被破壞的大門和影壁牆,尋思的確有點嚴重。
他便又安慰章婆子幾句。
章老太一改在公社撒潑的模樣,慈和又熱情道:“多謝小崔同誌,怪熱的天兒還讓你送我回來,快進來喝口水。”
崔辦事員推辭不掉就跟著進去,發現院子裡也一片狼藉,覺得賠償十塊也不算多,畢竟這戶人家這麼窮苦,也算補貼一下。
得知嫲嫲回來,蘇盈領著二嫚兒趕緊回家,很快去上工的老蘇頭和蘇向東也回來。
看他們回來,章婆子冷哼一聲,對崔辦事員道:“同誌,多謝你給我們老百姓做主,讓那些混蛋不能欺負俺。”
崔辦事員聽她罵混蛋,尋思都是自己同事,不好這樣說,他便沒接話。
這話聽在老蘇頭耳朵裡卻跟響個炸雷一樣,尋思老婆子真的去公社說家醜了?
他倒不覺得老婆子會說兒媳婦借種懷孕超生的事兒,八成說要和他散夥不過了。
肯定是的。
他忍不住道:“當著同誌的麵瞎說什麼啊,老兩口子半輩子哪裡有不拌嘴的。嗬嗬,同誌,讓你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