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說完就在原處站定,沒再向前走。
他個子很高,穿了身黑衣,體格彪悍強壯,銀白的長發半編半散,此時微微垂著腦袋,麵容沐浴在陰影裡,五官模糊難辨。
黃昏天幕的雲影浮動,焰光和晚霞在廢墟裡燃燒,映在那淺淡的發絲間,宛如流火。
蘇陸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然而因為角度光影,仍然看不清那人的臉,隻見到他耳畔垂著兩枚雪色的柳葉玉墜。
青衣男人又說話了。
“不急。”
他的聲線清亮柔和,語調也輕飄飄的,讓人聽不出情緒。
“來這裡做什麼?”
青衣男人看向了蘇陸,“這位……道友?”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個簡單的詞,好像也被他說出了幾分諷刺的意思。
蘇陸自然不會去計較這些態度。
畢竟人家剛被滅門,心情不好也正常。
蘇陸:“兩位會不會恰好是七玄門副門主的徒弟?”
“……很可惜,不是。”
青衣男人有些遺憾地說,“副門主是才德兼備的人物,我當年入門時,倒是希望有一位這樣的師父。”
這人說不定被分了個才疏學淺又沽名釣譽的師父。
蘇陸默默地想著。
蘇陸:“那副門主是否也不在人世了?”
青衣男人瞥了她一眼,“我來時就已經這樣了。”
所以副門主要麼跑了,要麼就葬身廢墟了,而且看這場景,無數人的屍體都已經和斷壁殘垣融為一體。
蘇陸歎了口氣,“我來送信的,但副門主既然不知所蹤,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信裡寫了什麼?”
青衣男人悠然道,“說來聽聽,或許我也能幫你。”
“彆人的信,我當然沒看過。”
蘇陸有些苦惱,“不過我還真想打聽一件事,道友可曾聽過《諸相應逆解秘咒》這本書?”
“哦?”
青衣男人似乎有些驚訝,“道友身邊有人身中惡咒?”
蘇陸一愣,“你果然知道!這正是你們七玄門——”
“上任門主所著。”
青衣男人輕歎一聲,“我小時候也曾拜讀過。”
蘇陸開始默默祈禱這一趟沒白跑,“所以,這書還有嗎?我知道這裡的樣子可能是無了,但城裡書局可有抄本?”
“我倒是知道一家書肆,就在暉雲城的落花巷。”
青衣男人沉吟道,“我帶你去看看吧。”
蘇陸對於在這廢墟裡撈書也不抱希望,聞言點頭,“勞煩道友了,無論能不能找到,絕不會少了你的報酬。”
她又詢問他該如何稱呼。
“我姓顏,單名一個韶字。”
他輕輕地說道,“你呢?”
蘇陸報了自己的名字,又歪了歪頭,“芍藥的芍?”
顏韶看了她一眼,“不是。怎會想到那個芍字的?”
蘇陸:“我也不知道,可能覺得你有那種氣質。”
“是嗎。”
顏韶玩笑似地道,“彆離草,金纏腰,若是隻能當那花中宰相,我倒是樂意再升一級。”
蘇陸聽明白了,“懂了,原來是牡丹愛好者。”
顏韶搖頭,“……那倒也沒有,其實花花草草對我來說都差不多,反正無論哪一株,養不好都要受罰。”
蘇陸剛還在想他心情轉化為何這麼快,才悲傷落淚沒多久,現在似乎就輕鬆起來了。
他這麼一說,她倒是猜到了幾分。
蘇陸:“你在七玄門過得不好?”
顏韶再次搖頭,“很不好,有時真希望自己從沒來過,但多少有些收獲,所以一時感慨。”
蘇陸大概明白了,“哎,看來也不用讓你節哀了,畢竟你好像已經節住了。”
“……沒事。”
他倒是反過來安慰她了,“我現在確實是又高興又不高興,所以你不用說什麼。”
蘇陸默默點頭。
她才想起旁邊還有一位,不由看向陰影裡的銀發男人,“你們是不是還有事要說?”
銀發男人低頭不語,耳畔玉墜靜靜垂落著,沒有半點晃動。
“其實也沒什麼。”
顏韶想了想,“我帶這位小蘇道友去城裡找書,師侄先回去吧,反正沒事了。”
銀發男人:“…………”
他就維持著低頭的姿勢轉過身,默默走遠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瞬間,蘇陸覺得從他的背影裡,都透露出一種強烈的無語。
“我這師侄是個死腦筋。”
顏韶歎息道,“做事很認真,但有時候又弄得很難看,其實我經常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相處,我們年紀都差不多大的。”
出了青螺山的廢墟巨坑,他們朝著北方的暉雲城走去。
“你有沒有這種經曆?”
顏韶忽然反問道。
蘇陸聳了聳肩,“什麼經曆?同齡人是我的師侄?還有更多的師侄師兄師姐年齡是我的十倍?五十倍甚至一百倍?”
顏韶聞言失笑,“那令師想必輩分很高。”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蘇陸倒是覺得和他還算談得來。
顏韶講話的跳躍性很強,經常講著一件事忽然又說起另一件毫無關聯的事。
有時也聽她說話,而且不管說什麼話題,不管她的想法如何,他都能接上,且不是一味同意或者反駁,倒更像是交換想法。
或許是因為萍水相逢,或許是因為她確信原著裡沒出現對方的名字,和他相處還挺輕鬆的。
兩人抵達暉雲城時,天際暗沉,黃昏最末的光亮消失,夜晚籠罩了千萬樓閣。
在街邊和屋簷下亮起燭光,長街夜市燈火通明,行人們來往穿梭,背上的長劍映著流離光焰,折射出點點彩芒。
天空中時不時劃過亮光,如同流星般迅速遠去。
七玄門的慘劇似乎並未影響到這邊。
至少對於普通人而言是這樣,因此城裡依然熱鬨如故。
但無論夜空裡閃現的劍光,還是人群裡某些四處掃視的身影,都能看出事情尚未結束。
這些正道修士依然在追蹤魔修。
修士之間能夠看穿彼此的身份,說白了就是對靈力的感應。
因此,轉過兩條街之後,蘇陸就被人攔住了。
“你們是何門何派的?”
兩個白衣修士站在前方,將狹窄的小巷堵死。
他們問完卻根本不給回答的機會,其中一人長劍出鞘,在夜裡揮灑出一片寒芒。
蘇陸剛拔出晚霜,就發現那人出手的對象不是自己。
他直接一劍刺向了旁邊的顏韶。
顏韶毫不意外,從容抬手,廣袖輕揚,與來勢洶洶的劍光撞在了一處。
柔軟布料與堅硬劍鋒相撞,竟發出了金石交錯般的鏗鏘聲響!
“咦?”
出劍的修士後退兩步,“正嚴心經?你們是七玄門的人?”
顏韶沒說話。
那修士卻已經不疑有他,“你們可見到祭星教的魔人?”
顏韶:“……沒有呢。”
那個修士本來也隻是隨口一問,沒報什麼希望,心想麵前這兩人都修為平平,若是真見到魔修早就一命嗚呼了。
他打量著麵前的兩人,語氣裡不自覺帶了點輕蔑的意思,“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蘇陸實在無語,“既然已經確認我們不是魔修,應該就夠了吧,我們來這裡找個館子吃點東西而已。”
修士噎了一下,“七玄門剛剛遭逢慘變,你們就在這裡——”
顏韶好像也有點不耐煩了,“那也要吃飯的吧,不然怎樣?在青螺山哭個三天三夜,再披麻戴孝一番?”
“罷了罷了,快走吧,真是晦氣。”
那修士嫌棄地揮揮手。
兩人離開這邊,走向書肆所在的落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