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的昏睡讓她遺忘了很多,甚至忘了自己惡意具體的起因。
隻有仇恨和被背叛的憤怒依舊固執地被保存了下來,在心間開出一朵豔麗卻危險的花。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塞壬幾乎是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抱著她的吟遊詩人,好像想要求證點什麼似的。
但是這個時候,薄伽丘卻不偏不巧地偏開了視線,興致勃勃地加入了故事會的話題裡麵:
“對了,北原真的不再說一說自己旅遊時候的故事嗎?我覺得真的很有意思哎。”
“你還想聽什麼啊。”
旅行家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接著低頭就看到了同樣對這個很感興趣的安東尼,眼皮一跳:“還有你——你不是和我一起旅行的嗎?怎麼也這麼好奇的樣子?”
“因為想要看看北原眼裡的大家都是什麼樣子的啊。”
金發的孩子抱著北原和楓的手臂,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麼回答道。
什麼樣子的?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托爾斯泰是一隻溫柔過頭的敏感白鴿,屠格涅夫是矜持高傲的傲嬌貓咪,安徒生是沉默地忍受痛苦的溫順兔子,歌德是喜歡撒嬌還總會不安的灰狐狸,康德是冷靜穩重的森林狼,尼采是危險而美麗的獰貓嗎?
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在心裡數了一遍自己對那些朋友的印象,突然有了一種自己正在開動物園的既視感。
不過最後,他還是刪刪減減地挑了一點有意思的內容說了,同時努力地幫著他們維護著作為超越者的格局和形象,讓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更靠譜一點。
“……總之都是很可愛的人啦。”
說著說著,旅行家眼眸中的神色也逐漸溫柔了一下來,就好像浸潤著清澈的水波。
——能遇到這些人,不得不說,的確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聽上去的確都很可愛。”
但丁一隻手撐著腦袋,有點感慨地回答道。
他的另一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身邊,突然有些遺憾自己沒法喝著同樣甜的奶茶去聽這樣一個帶著甜意的故事。
“現在也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啊——就像是我們當年一樣,但丁。”
薄伽丘在邊上笑了一聲,伸出一隻手舉向天空,好像那隻手裡麵拿著酒杯一樣:
“最最美好的時代!至少在我們這些老古董眼裡的確是這樣的!不過說到老古董,我們應該誰也比不上塞萬提斯哈哈哈哈哈哈哈!”
騎士危險地眯了下跳動著銀色火焰的眼睛,握著劍的手上青筋微微鼓起:“薄伽丘,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的不會殺了你?”
“啊,不會,你當然不會。”
吟遊詩人側過腦袋,眉毛一挑,露出了一個顯得格外風流繾綣的微笑。
那對漂亮的藍色眼眸中流淌著柔軟的波光,美麗到幾乎讓人的心臟猛得一縮。
“如果說你是我們那個時代裡麵最傳奇、最了不起、也最讓人羨慕的騎士,永遠為了人和正義而戰鬥的塞萬提斯。那麼我則是在騎士身邊歌唱著的百靈鳥——你怎麼會舍得殺了我呢?親愛的騎士先生?”
“……”
騎士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麵無表情、鐵石心腸地地拔出了劍:“不,我覺得我可以立刻砍了你,就在這個地方。”
“誒等等?竟然要來真的嗎?”
“阿格拉赫說,看劍——!*”
“塞萬提斯,薄伽丘,你們兩個彆鬨。還有薄伽丘,你躲在塞壬小姐的身子後麵,讓她為你擋刀是幾個意思……”
但丁就坐在邊上,笑著看一會兒薄伽丘和塞萬提斯這兩個人之間的互相追逐打鬨,然後看了一眼四周的蠟燭,突然詢問道:“現在已經點亮多少根蠟燭了?”
“九十九根。”
北原和楓掃視了一眼,給出了確切的數字,接著便有些好奇地詢問道:“但丁先生打算講最後一個故事嗎?”
“嗯,不過其實這個故事也不算是多好。”
看上去隻有七八歲大的長生者晃了晃自己齊肩的銀金色頭發,用一種溫和的語調說道。
故事並不長,甚至可以說得簡單得過分。
一個女妖,她有著一身最為華麗的羽毛和歌聲,作為河流之神的女兒生活在茂密的叢林裡。
每日,她都在和森林裡的希臘眾神與寧芙仙女們唱著唱不完的歌,開著開不儘的宴會,與那些妖精嬉笑打鬨。
直到神代的結束。
“神明最看不起的人類推翻了神代,然後又捧出了新的神明。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可笑,但的確如此。”
但丁在講述這一段曆史的時候,語氣顯得格外的溫和,看不出對他這件事情到底抱有什麼樣的想法。
“但這和那隻女妖無關。她沒有受到人類的傷害,隻是一下子又變得孤獨了起來。”
但丁歎了口氣,目光好像隨著跳動的燭火來到了某個遙遠的年代:
“她最後乾脆來到了海島,在大海上繼續唱著她的歌。人類追逐著歌聲沉睡在了海底,她就以人類為食——就像是以前她用歌聲捕獲任何一種獵物一樣。”
“直到某一天,她看到了一個特殊的人類。”
那個少年的懷裡抱著豎琴,彈起琴的聲音讓她想到了俄爾普斯。而他看上去又那麼美麗,讓她想到了變成水仙花的納西索斯。
就像是所有的故事裡一樣,塞壬對這個少年產生了興趣。她聽著對方講那些來自於人類世界的故事,聽著對方為他彈琴,一起聊著那些有關於宇宙和自然中的美與奇跡。
有那麼一個瞬間,塞壬都快要以為自己與對方有著一樣的靈魂了。
但是隻有人類才是擁有靈魂的,她隻不過是一隻妖精。妖精遠遠沒有擁有靈魂的人類那麼複雜,隻能容得下一種純粹而固執的情感。
有著一半鳥類身體的女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愛的幸福和苦惱。
儘管她誰也沒有說,誰也沒有告訴,隻是把這個當做一個小小的秘密。
她喜愛著這個人類喜愛的一切。她聽著對方講佛羅倫薩,於是也愛上了那座城市,她看著對方寫詩,於是也喜歡上了詩歌。
她張開自己的翅膀,在清晨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為他跳上一支舞,又在他睜眼前的那一刻害羞地匆匆飛開。
她還在對方難過的時候認真地唱著自己最好聽的歌,也不是為了引誘任何人進入落網,隻是想讓他能夠更開心一點。
塞壬想過,她或許有一天會為了他去愛上人類,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裡。隻要他還在自己的身邊,不要離開自己的話。
……隻要他還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到了最後,到了幾百年後的現在,那一首女妖為了吟遊詩人而寫的、而唱出來的情歌也沒有一個完整的結尾。
就和這個糟糕的故事一樣。
“不不不,塞壬小姐喜歡的可不是我。”
薄伽丘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兜兜轉轉地跑了回來,笑眯眯地往北原和楓身後一躲,看著塞萬提斯投鼠忌器的樣子,得意中帶著挑釁地比了個“v”的手勢,順便接過了話茬。
“她喜歡的隻是我裝出來用來騙她的表象而已啦——不得不說,塞萬提斯先生有一點倒是難得的清醒。”
吟遊詩人懶洋洋地抱著自己懷裡輕到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的妖精,依靠在旅行家的身上,沒有低頭去看她麵上的表情:
“至少在欺騙女孩子這個方麵,我的確是一位大師。”
最後一根蠟燭隨著故事的結束點亮。
鏡子像是高溫下的蠟一樣緩緩消融,一瞬間折射出人們有些扭曲的麵孔,但又在下一個瞬間就和那一百道蠟燭的光輝消失在了空氣裡。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到了佛羅倫薩的星空。
漆黑的夜,閃著很大很明亮的星星。
感覺與幾百年前的中世紀、又或者幾千年前神代的星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彆。
薄伽丘抱著他懷裡的女妖,望著天琴座的方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歎了口氣。
講完故事的但丁在閉目養神,塞萬提斯難得沒有發言,隻是撤去了自己的異能,把自己的劍重新歸鞘。
格格不入的安東尼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小聲說道:“那個,你們有沒有發現。”
“我們進‘十日談’之前坐的馬車,好像已經開走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