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聲音(1 / 2)

——你知道嗎?巴黎有一個很憂鬱很美麗的月亮,慘白的,像是新嫁娘的婚紗。

波德萊爾小心翼翼地握著北原和楓的手,帶著他走上台階,看上去竟然比閉著眼睛的旅行家還要更加擔心一點。

“這裡還有三節台階。”

他低聲地說道,手指緊緊地與對方相扣,指節甚至因為緊張和用力而微微發白。

那對酒紅色的眼睛憂慮地看著對方,有些擔心眼前的人不小心絆倒。這種隱晦的擔憂隨著對方跟著自己越走越高,顯得越來越明顯。

好像在這片黑暗裡,每一個腳步聲都是在他的棺材板上敲著釘子的榔頭,每一個都能把他往死亡的更深處釘上一點。

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情的話……

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了,他肯定會對自己的提議感到後悔和自責的吧,畢竟這個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一個無聊的玩笑。

一個故意用“信任”的外殼包裹的玩笑。

“夏爾?”

北原和楓閉著眼睛,微微地抬高聲音,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語氣聽上去有點無奈

“你要是再不走的話,我可能就要閉著眼睛在台階上麵睡著了。”

他的姿態看上去比波德萊爾好像還要從容一點,就連呼吸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像是從來都不擔心自己撞到什麼或者掉下去一樣。

“……北原。”

波德萊爾抿了抿唇,難得沒有在這個時候開什麼玩笑,隻是帶著對方向上繼續邁了一步,然後輕聲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的話,其實就像是在一個沒有上下左右、沒有落腳點也沒有方向的深淵裡。”

旅行家踩上台階,認真地想了想,開口道。

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在空中飄飄蕩蕩的一根羽毛,在夜色裡奇異地漂浮著

“在這個深淵裡,有人正帶著我往某個未知的地方走。很神奇的感覺,也許對盲人來說,這個世界就是永遠在變化的深淵……對不起,我是不是跑題了?”

說到這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反手握緊了波德萊爾的手指“繼續吧,夏爾,繼續吧。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於是他們邁下去了第二步。這樣,他們所處的位置又稍微高了一點。

“這是最後一個台階了。”

波德萊爾說,然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補充道“我很抱歉。我是說,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很好的體驗。”

“沒必要。”北原和楓很悠然地回答。

“我自從認識某個人開始,我就知道和他做朋友到底是一件多糟糕的事情了。但這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擁有一個讓人完全沒有挪開目光的靈魂呢。總有人會自願去倒大黴的,就像是被燈火吸引了注意力的飛蛾。”

“對不起……”

“不,你值得,親愛的‘對不起先生’。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什麼你需要抱歉的。”

在結束了這段對話後,他們彼此就陷入了新一輪的沉默,一直到走到了平台上。

波德萊爾沉默地推開前方的一扇門,發出巨大的刺耳尖銳的聲響,把所有的寂靜都狠狠地撕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有風從不知名的地方吹過來,帶著屬於夜晚的涼氣和樹木葉子的味道。空氣裡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那些燈紅酒綠的狂歡所發出的聲響。

很熱鬨的聲音,但空空落落的,像是哭不出淚的眼睛。

北原和楓遵守承諾地緊閉著雙眼,左手卻忍不住微微舉起,像是要握住這一縷好像存在著實在質感的風。

那是巴黎。

在很遙遠的地方,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時間裡跳著舞。她踩著紅舞鞋,穿著最華麗的舞裙跳舞,無數人跪下來親吻她胭脂塗抹的臉,癡狂地為她的美貌一擲千金。

但從來沒有人去擁抱她的靈魂。

“北原,你知道嗎?”

波德萊爾的聲音響起來,就像是一聲屬於詩人的歎息“我花很久的時間,我是說在你到普羅旺斯之後,在那段期間裡,我試圖理解我對你的感情。”

“你對於我來說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不是愛人。這個詞對我來說是最糟糕的、最惡劣的用來形容人的詞彙,就像是愛情在我的心裡是最可鄙最淺薄的東西一樣。”

他們的右手彼此相握著。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伸手撫摸上對方的臉,最後蓋住了對方的眼睛。

他幾乎能夠想象出波德萊爾在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樣子。

——那一定是個悲哀的、孤獨的、但又傲慢到讓人感到刺眼的微笑。

這就是波德萊爾巴黎的詩人和瘋子,孤獨又浪漫的妄想者,深淵裡的白日之夢,最豔麗也是最糜爛的一朵花。

“你不是拯救我的人,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夠拯救我。不管是雨果社長也好,你也好,都沒法把一個決心掉到深淵底部的人打撈起來。”

波德萊爾把自己的冰涼的手覆蓋在北原和楓的手上,聲音聽上去很慢很慢,就像是在吟唱一首詩。

“當然,你也沒有試圖這麼做過,這是我最高興的一點我厭煩所有自以為是的‘救贖’,對我來說,這更像是對我所選擇道路的侮辱。”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輕輕地眨了眨,很開心地笑了起來,聲音裡是灑脫的傲慢

“有太多的人覺得我需要‘正常’了,但我樂意永遠在深淵裡。就讓上帝見鬼去吧,我為什麼要去遵從祂呢?我隻不過是撒旦的信徒。”

“聽上去很浪漫。希望我貿然又不禮貌的打擾沒有擾亂你的生活。雖然我覺得除了陪著你,我好像也沒有做過什麼?”

北原和楓感受著掌心因為對方睫毛顫動而產生的癢意,忍不住笑了笑“所以我們是怎麼成為朋友的,這可真是個問題。”

“也許是因為我們很像。”

波德萊爾輕聲地回答。他現在的樣子更像是在念一首詩了“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瘋子們會在第一眼就感受到彼此內心的空洞。”

他把北原和楓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挪開,用那對酒紅色的眼睛溫柔而悵然地看著旅行家,看著自己似乎永遠都明亮柔軟的友人。

——你看啊,被命運拋棄的可憐人們。

他們如此孤單,如此狼狽,但又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此驕傲的走著,如此地愛著這個混蛋又糟糕的世界。

我們內心有著化解不開的憂傷與內疚,我們永遠溺死在過往裡,我們用他人折磨自己,我們在自己的身上心甘情願地製造傷痕。

“有時候我會想,你為什麼沒有像是我一樣掉落下去。這樣一直走下去會很累的,一隻飛著的鳥總有一天會累到飛不下去……我之前一直不懂,但我現在也許已經明白了。”

波德萊爾拉著北原和楓的手往前走,一直走到沒有欄杆的儘頭。

在彆墅的天台上,風更大、更冷地吹拂著。

就像是從上個世紀的香榭麗舍的老照片,上上個世紀巴黎繁華的塞納河一路吹過來,在途中早早熄滅了所有的熱度。

他們的頭發都被風吹了起來,在月光下,在風裡向後高高地拋起。

北原和楓仰起臉,感覺有一朵來自天空的花瓣輕輕地落在了上麵。

那棵倒懸的樹注視著巴黎,不言不語的,安靜又憂傷地注視著,下著沒有儘頭的雨水,像是給自己的棺材釘著釘子。

一顆又一顆。

“因為我還有著某種希望?”

北原和楓閉著眼睛,微微偏了一下頭,回答了波德萊爾剛才的自言自語。

“是啊,你身上有著希望。明亮美好到我都不忍心把你拽到和我一樣的深淵。”

波德萊爾說道,然後把對方給抱在了自己的懷裡,腦袋埋在對方的脖頸處,像是想要確認什麼般的重複“你看,我的愛毫無疑問會毀掉一個人,所以我不愛你。”

旅行家歎了口氣,沒有掙紮,隻是任著對方——任著這個和巴黎過於相似的詩人緊緊地、固執地抱著他。

“北原。”

“?”

“要下去了。不要害怕,不要回頭,不要睜開眼睛。”

“噗。因為在那些故事裡,所有回頭的人都會變成石頭和鹽?”

“不是哦,隻是因為……黑暗可以把時間變得更漫長一點。”

“這樣我們就能在天空中飛得更久、更久、更久一點啦!”

北原和楓聽到詩人歡快地這麼說道。

隨之而來的便是身體被人帶著後仰的感覺,以及很小很小的,一個向後的邁步。

於是他們從天台上墜落。

就像是從天空墜落向地麵的飛鳥,一顆來到塵世的星星,自伊甸園跌落的人與蛇。

彆墅天台離地麵的高度並不高,十五米,如果是自由下落的話,幾乎隻有一瞬間就會徹底跌落到地麵。

但是,就像波德萊爾說的那樣,黑暗可以把時間變得更漫長一點。

旅行家緊緊地閉著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按住自己心臟的位置。

他的大腦不斷地傳遞永無止境的下墜感,心臟在失重的狀態下極速地跳動著,每一次舒張與收縮都帶來本能般的疼痛。

也是無與倫比的鮮活。

他聽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聽到樹葉的娑娑作響,聽到波德萊爾在自己身後的呼吸。

在一片什麼都沒有的黑暗裡,北原和楓甚至感受到了一種上下顛倒般的錯覺。

——這座城市在墜落,

而我們正在上升。

像是一朵正在升起的雲,一隻在巴黎鐵塔頂端振翅的鳥,一隻偽裝成落花、但又在最後一刹那重返天空的蝴蝶。

好像下一秒,他的指尖便能觸碰到那棵巴黎城上方倒生的花樹,感受到尚未變成寶石的花瓣的柔軟,鼻尖聞到屬於花朵的馨香。

於是他們就真的跌落到了花裡。

惡之花的異能發動,於是這片土地上便有花的種子破土,在淩晨迅速地抽條與發芽,長成一棵纖細美麗的樹。

最後開出一樹繁密的花。

修長堅韌的枝乾和柔軟繁茂的花葉溫柔地接住了向下墜落的飛鳥們,花與葉子輕輕地在巴黎的夜色裡搖晃著,灑落著,送來帶著馥鬱香氣的晚風與清涼。

“現在可以睜開眼睛啦,北原。”

波德萊爾依舊緊緊地抱著他,帶著笑意的低沉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你會喜歡的,這個用來看月亮的位置。”

北原和楓愣了愣,睜開自己橘金色的眼睛,抬頭望了過去。

他看到了無數朵花,在枝頭上麵盛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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