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星期六。
北原和楓把日曆上的紙撕下來,看著上麵露出來的新數字,微微歎了口氣,心裡浮現出在另一個曆法裡今天所對應的日子。
臘月三十,除夕。
旅行家感覺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經曆過除夕節了,遙遠得就像是這個節日隻存在於自己的上輩子:儘管記憶裡的年味單薄到有些清冷,但至少身邊每個人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在滿懷欣喜地等待著新年。
但在國外,沒有人知道他心裡一年的末尾就是在這一天。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海上獨自看著根本看不到的月亮,守了一晚的夜;再前些年是在法國,他特意去花店裡買了一支梅花插在瓶子裡……
北原和楓不太喜歡張揚,也不願意把自己內心的那點惆悵宣揚得眾人皆知,更何況他在大多數人的心裡是日本人,新年是按照元旦過的。
他還記得,有人問過他是不是日本人新年都要喝年糕湯,新年前一天都要吃蕎麥麵來著。
對這種問題他隻是笑著沉默不語,倒也不是真的不知道這些,隻是有些任性地不想回答:
旅行家也是會稍微任性一下的,更何況他的性格本來就有點孩子氣的成分,而且往往被詢問的時間還是在那樣特殊的日子。
北原和楓想到這些經曆,彎起眼眸微微地笑了笑,抬頭從窗戶去看外麵,看著外麵與任何一個日子都沒有什麼太大區彆的街景,看到人們依舊匆忙的來去。
他明天就要走了。
在東方的大年初一,在西方的情人節,在二月十四號開演的劇目結束之後,他得繼續朝著遠方走,再次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繼續這場名為“旅行”的盛大流亡。
“威廉不在……”
旅行家眨了一下眼睛,自言自語般的微笑起來,語氣裡麵透著輕鬆:“出門看看吧。”
他這幾天一直在有意地和威廉保持距離,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鬱悶地瞪了他幾眼之後也主動避開了,不過他總覺得自己的這位朋友正在攢大招。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換了另外一個方法來觀察自己。
北原和楓看了一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數字上的麻雀,對其笑了笑,用一塊撿來洗好的鵝卵石把撕下來的紙壓在桌麵上,接著套好衣服準備出門。
衣服照舊是淺色的灰白,上麵繡著金色的花,像是梅,一枝一枝地斜欹出來,像是在熱鬨裡突兀冷卻下去的金屬。但披風卻是大紅色的,看上去很熱鬨的模樣。
街上沒有人打招呼,他們全部忙得好像與這個世界毫無關係,旅行家也樂得清靜,隻是邊走邊停地看著,目光認真地落在這座小鎮的建築與花草上。
他在這幾個月裡熟悉了小鎮中每一株花草,明白它們是怎麼樣在冬天的寒氣下一點點地舒展自己的嫩芽,吐出嬌嫩的花,新生的葉子。
他也知道這裡磚瓦上藏著的箴言,有人用很漂亮的花體字在一堵堆滿了垃圾的牆上寫詩,還有小河邊有一塊不起眼的用石頭壘成的墓碑,上麵是苦且美的歌謠,邊上是毛莨、蕁麻、雛菊與長頸蘭。
他還知道在每一個有月亮的日子裡,都有精靈悄悄地飛過窗戶,調皮搗蛋地鑽到屋子裡,用羽毛逗著人類,然後嘻嘻哈哈地跑遠。月光下的風正在唱著一首關於愛情、權利、榮耀與悲劇的歌曲,來自伊麗莎白時代的歌。
他了解它們的全部,就像是了解這個小鎮沉默不語的靈魂。
但是旅行家從來不說出來,隻是像發現了孩子的秘密基地的父母那樣,噤著聲好奇地看著,感覺誤入了一個絕對不屬於自己的仙境。
“早上好。”
北原和楓把自己的目光從牆角鐫刻的半句詩上麵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眸,笑著說道。
在他身邊的是經常被威廉欺負的黑狗,此刻很神俊地昂著自己的腦袋,全身上下的毛都黑得發亮,像是一團沒有邊緣線的蠕動的黑暗。
讓人不禁懷疑如果沒有那對紅眼睛,可能手機都沒法在拍這隻狗的時候對上焦。
“汪。”它懶洋洋地回答了一聲,擺出一副傲氣的表情,看上去對北原和楓友好的態度相當不屑,與在莎士比亞麵前完全就是兩個極端。
“感覺很久都沒有看到你。對了,小綠哪裡去了?”
北原和楓蹲下身子,彎著眸子,伸手摸了摸這隻狗的腦袋,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汪汪!”它藏在青草堆裡麵呢!植物綠起來的時候,它隻要往裡麵一躲就誰也不找不到。
黑狗警覺地晃了晃腦袋,這才不緊不慢地汪了兩聲,耳朵抖來抖去的,鮮紅色的眼睛裡罕見地浮現出了類似羨慕的情緒。
如果他也有這個偽裝水平,白天就不用天天被那個混蛋人類欺負了……話說對方這種存在真的能算是人類嗎?這種活了幾個世紀的家夥早就該和“舊約”一樣劃出人籍了吧?
北原和楓耐心地聽著,雖然不怎麼能聽懂狗的語言,但是他依舊很喜歡和這些存在交流,至少比和人類相處時更輕鬆。
一人一狗就這樣都默默無言了一會兒,北原和楓就蹲在街邊,看著這個人跡罕至的角落裡亂長的花草,獨自一個人出神。黑色的狗就趴在他的身邊看著,好像正在研究著這個人類。
實際上它的確正在研究這個小鎮的外來者,就像是威廉之前說的那樣,這裡很少有人來,所以它對這個陌生的來客有著足夠的好奇心。
尤其是在發現對方好像銘刻在骨子裡的好脾氣後,這隻狗感到更有意思了:他甚至連對待動物和植物的態度都好得要命,像是從來都學不會生氣似的,而且很不願意麻煩彆人。
難過了就和動物一樣縮在角落裡舔傷口,明明作為社會動物非常擅長社交,但是在很多時候都表現得像是一個獨居動物。
比如現在。
“汪……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黑狗看著身邊的旅行家,耳朵微微豎起,很突兀地說出了人的語言,甚至還是一口非常標準的倫敦限定的英語。
“是因為你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嗎?但其實早點走也是好事,這裡就是一個用劇場的華麗外表包裹起來的牢籠。你如果不想被困在裡麵,就得早點走。”
黑犬趴在地麵上,身下壓著一片昨天夜晚下的薄雪,聲音聽上去頗為沉悶:“彆到時候淪落得和我一樣。”
北原和楓倒是沒有對自己身邊的狗說話了這件事感到有多震驚,隻是把自己凝固在一朵薄薄梅花上的眼神收了回來,歎了口氣。
就像是之前說的那樣,他對這個小鎮有著足夠多的了解,隻是從來都不會說出來,所以他自然理所當然地明白這個小鎮裡麵的狗有著它特殊的地方。
“不,我隻是稍微有點……難過。”
北原和楓偏了偏頭,那對橘金色的眼睛看向身邊的黑犬,唇角勾勒起一抹微笑,但是沒有多少高興的意味,更像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
“有的時候,我覺得過去已經遠到我什麼都抓不住了。但是有的時候,我覺得我一直都沒有逃離過去的影子。”
狗眨了下眼睛。它聽不懂這種詩意的話,於是沒有回答。
它在被抓進來之前,過去一直都是在殺人和吃人,但是吃人顯然並不能讓它了解人類的惆悵和藝術,隻是讓它在這座監獄裡待了幾百年。
“算了,不聊這些了。”
北原和楓很顯然也沒有想要這隻狗明白那麼多的道理,隻是笑盈盈地用手搓了一把狗頭,整個人的神態一下子輕鬆了起來,同時有些好奇地問道:“不過你為什麼說這裡是監獄?劇場我還是能理解一點的。”
他當然能夠看出來這座小鎮裡麵存在的幾乎無處不在的違和感。就像是威廉這個人一樣,這座小鎮以及裡麵的一切都帶著一種奇異的戲劇化色彩。
不管是說來就來的那場雪,還是人們態度過於一致和突兀的轉折,還是那個賣花的女孩兒在提起威廉時臉上閃現的表情……
人們就像是戲劇背景中的群演,矜矜業業地扮演著小鎮裡居民的角色。天氣就像是最好的士兵,總是按照主人公的心情發生變化。
而那位威廉警覺得要命的小姑娘,則是一位不甘心就這麼繼續“群眾演員”下去的演員,一個威廉口裡“叛逆”的小孩子。
“哦,那個家夥的異能好像就是和戲劇有關的,反正這個地方就是他異能的產物,裡麵關押著一群英國傳說中最可怕的怪物。”
黑狗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站起來,紅色的眼珠盯著旅行家,故意露出了自己雪白鋒利的獠牙,嘲笑道:“比如我,還有那種蠢貨綠狗。還有一隻大蚯蚓,如果你晚點睡說不定還能看到大個子和貓頭鷹……”
“我知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北原和楓很淡定地點了點頭,眼底甚至閃過了一絲笑意:“黑魔鬼,犬精靈,蘭博頓蠕蟲,瘦長鬼影,貓頭鷹人——某位可愛的修女小姐曾經教過我這些。但是你這麼威脅我真的不怕被威廉找麻煩嗎?”
“汪……嗚。”
黑狗一下子耷拉下來,重新趴回地上,並不想去考慮那個可惡的人類。
不過它還是很靠譜地嘟囔起來:“好吧,雖然在故事裡我是反派,但我已經勞改整整好幾個世紀了,而且狗糧比人好吃,嗷嗚!”
“準確的說我們這幾個都是嫌空間太大撐不起門麵被捉過來的,真正的監獄VIP位置還是蘭博頓蠕蟲……能夠環繞一座山的體積,它翻個身就能出現異常大地震。而你看看這個小鎮的位置也差不多能猜到。”
黑狗拖長了音調,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它的半個身子就埋在倫敦地下。也就是說,它要是想不開翻個身,倫敦就得出大問題。”
“……那這座城市的選址還真妙。”
北原和楓想象了一下一條大蟲子從底下鑽出來的場景,感覺眼角都跳了跳。
這可比住在地震帶上方刺激多了,畢竟如果那隻蟲子稍微活躍一點,類似的地震甚至可以一天來個五六次。
而且由於它的身體完全埋在地下深處,整體體型過於龐大,以及蠕蟲種族可以無限重生的生命力,很少有異能可以進行針對。
“所以這座小鎮就是解決措施?”
但北原和楓也沒有多擔憂,隻是有些好奇地追問,順便把自己之前的複雜情緒暫時拋開——雖然英國這個心大的情況就能說明這隻蟲子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但到底是怎麼解決的他還是有點好奇。
“嗯,這個蟲子正在做夢……這是一個偽裝成戲劇的監獄,而它是唯一的觀眾。畢竟智商低就說明很容易被人類玩弄於股掌之間。”
黑狗,或者說是在英國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黑魔鬼哼哼了兩聲,似乎有點恨鐵不成鋼。隨後它便斜眼看了一眼人類,突然發出了一聲怪模怪樣的嗤笑。
“你也快點走啦,你在人類的眼裡肯定也算是一個他們最討厭的異類。就算是你身上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祝福也一樣。”
“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北原和楓指出了對方話語裡麵的錯誤,語氣裡帶著無奈:“你們沒必要給我加上那麼多前綴和後綴的,我真的沒有哪裡特殊——至少我希望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這樣行了吧?”
狗子發出嗤之以鼻的一聲:它覺得這個人類正在朝自己炫耀。
“彆想了,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奇奇怪怪的人類。各種意義上的奇奇怪怪:你知道你其實已經死了,隻是現在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