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蘿西?”
艾略特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遍,結果被北原和楓笑著揉亂了頭發。
旅行家勉強坐起來,把人拉到身邊,結果又被人黏在身邊,很有幾分固執地要北原和楓告訴自己“多蘿西”是什麼意思。
這下輪到北原和楓開始苦惱了。
這個世界沒有《綠野仙蹤》,也沒有那個明亮活潑的小姑娘,也不存在沒有腦子的稻草人與沒有心的鐵皮人。這個小小的玩笑和代指注定隻能被北原和楓一個人知道。
“多蘿西……就是一個幫人重新找到心的小姑娘。每個人的多蘿西都是不一樣的。”
旅行家想了半天,最後隻能這麼含糊其辭地說道,讓艾略特有些懷疑地眨著眼睛看他。
房間裡人造的光線落在他漆黑的眼睛裡,帶上了幾分清亮透徹的色彩。他的眼眸是很罕見的乾淨而純粹的黑色,純粹到讓注視著這雙眼睛的人感到一種不安的平靜。
那是隻有在最幽深的宇宙深處才存在的黑,是毫無變化和起伏的黑色潮水。
就算是沒有任何敵意,也讓人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冰涼幽邃的錯覺,甚至會有一種遇到恐怖穀效應時的毛骨悚然感。
但北原和楓就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似的,隻是有些憂愁地看著這個好像完全黏在自己身上的人,像是看著一個把自己打包送上門的幼崽。
但他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半默許地任著對方這麼打量這自己——正如他所說,他的過去和艾略特也沒有多少的區彆,所以在麵對這個人的時候也格外能夠感同身受。
空心人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空心。
他們總是在想著什麼時候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心,想著什麼時候能夠真正擁有人的情感,像挑選著溫暖的住處一樣尋找著擁有溫柔平靜情緒的人類,對所有能引發感情波動的東西抱有高度的積極性……
他們留不住感情,也很難觸碰到感情,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感情的存在。或者說,渴望情感本身就是一種伴隨著他們空蕩蕩的心靈不斷滋生的情感。
——但他真的也想不到有什麼方法可以幫這個和過去的自己很像的人。每個人所經曆的事情都具有不可複製的特殊性,就算是告訴了對方也沒有辦法依葫蘆畫瓢地解決。
會很失望吧,如果這個人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幫助他的話。
北原和楓微微歎氣,鬆開了手,想要碰碰對方漆黑的眼睛,結果被察覺到的艾略特有些緊張地抓住了衣袖。
“你不要走。”
他拽著北原和楓,卻沒有多大的力氣,隻是用那對黑色的眼睛看著旅行家,眼神依舊是平靜的,隻是裡麵似乎有些微小的憂傷波瀾輕輕地泛了起來:“你不要走。”
他以為旅行家鬆開手是意味著要走了。他可以理解,因為人們都會討厭沒有心的怪物,包括他自己有時候都會厭煩自己為什麼會把一些“理論上”很重要的感情弄丟。
但是艾略特不想要這個同類離開。他想要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麼找到一顆心的,也很喜歡對方軟絨絨的情緒,那種讓他很愜意的感覺。
“我不走。”
北原和楓愣了愣,隨即露出了一個歎息般的微笑,安撫性地朝著對方眨了眨眼睛,聲音裡帶著溫和的笑意:“彆怕啦。”
艾略特偏了偏頭,確定對方沒有走的想法之後便緩緩放鬆下去。
他嗅了嗅對方身上像是陽光與蓬鬆的雲朵的味道,小心翼翼地確認了旅行家的身上沒有緊張和敵意,沒有不安,甚至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
是很柔軟包容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可以嘗試著埋在裡麵打滾,不管怎麼鬨騰都不會受傷。
這讓艾略特甚至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就像是人類在看到一種陌生的食物時會不知所措地思考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一樣,完全沒有辦法用過去的知識框架解釋麵前存在的東西。
他沒有感受過這種包容到像是縱容的情緒,也沒有被誰像是這樣接納過——他是怎麼偽裝也沒法偽裝好的異類,就算是接受到過善意,也是克製和有保留的。
超越者沉默了幾秒,最後謹慎地像是抱著抱枕那樣抱著旅行家,接著故意轉移了話題,隻是聲音裡顯現出有點緊張和無措的味道:
“這也是……害怕嗎?感覺起來和筆記裡之前說的害怕有點不一樣。”
北原和楓正在想著怎麼解釋自己其實沒有辦法幫到對方找到心,聞言抬起頭笑了笑,對這個人解釋道:“害怕會分很多種的。就像是高興與愛也會分很多很多種。”
艾略特停頓了一下腦內亂七八糟的思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眼睛亮亮地詢問道:
“就像是英語裡光我知道的,就有二十一個單詞可以表示快樂一樣?”
“嗯,一樣的。”
北原和楓收回手,站起身來,朝著身邊的人微笑起來——這次超越者沒有阻攔他的動作,隻是坐在沙發上麵仰頭看著。
旅行家看著麵前黑發黑眸,姿態看起來溫柔乖巧、但眼睛中完全是一片黑漆漆空茫的青年,有些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接著笑起來:
“好了,現在可以給我填表格嗎?放心,填完表格我也會陪著你的。”
“在辦公桌上。”
艾略特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主動從文件裡麵抽了一張出來,接著就趴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北原和楓站著填表。
他不怎麼在乎表的內容,隻是幾乎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帶著淡淡靜脈痕跡的、骨節分明的握筆右手,偶爾會悄悄地抬眸看一眼對方的眼睛。
艾略特很喜歡“喜歡”本身這種情感。
——而且尤其喜歡這種情緒中那個格外小心翼翼的、不會從語言裡說出來的、像是悄悄喜歡一塊能透過陽光的玻璃的喜歡。
所以他決定對這個有著蓬鬆柔軟情緒的人類報以這種情感:小心的,不出聲的,不給對方添加麻煩的喜歡。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歪過頭看向正在自以為不動神色地打量自己的艾略特,橘金色的眼底泛過一絲柔和的無奈與縱容,把最後自己的簽名簽上去,示意對方也在另一欄簽名。
艾略特乖乖地照做,中途兩個人之間沒有說一句話,後麵也沒有。隻是超越者“叮叮當當”地用不熟練的姿態泡了杯紅茶,很期待地看向了旅行家。
北原和楓接過茶,在沙發上坐下來。人造的陽光以倫敦不可能出現的燦爛程度灑落在這個房間裡,照射得灰塵就像是蝴蝶的磷粉,晶瑩地閃爍與飛翔在這個溫暖到好像是春天的房間裡。
艾略特隔著陽光看著旅行家,便覺得好像真得聞到了棉花被曬得蓬蓬鬆鬆的味道,讓他忍不住想要湊上去聞一聞,但又有點擔心會打擾到這個人。
萬一蓬蓬鬆鬆的棉花被壓實了怎麼辦呢?這麼輕盈的情緒被走路時的風吹散了怎麼辦呢?這種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樣柔軟美麗的情緒,萬一和蝴蝶翅膀一樣脆弱怎麼辦呢?
“北原。”
艾略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開口,突然很小聲地說道:“如果你覺得幫我找到心很麻煩,那就沒必要……嗯,我是說你不要關心,就是說你沒必要為我煩惱的。”
他看到北原和楓似乎有些驚訝地抬起眼眸,隔著燦爛到有些朦朧的光線朝他看過來,不知道怎麼就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於是露出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你能陪著我就可以。如果你覺得麻煩的話也不要走,你陪著我就足夠了。”
艾略特眼睛認真地看著旅行家,聲音輕輕柔柔的:“陪著我吧,北原。”
我很喜歡你,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是同類,不僅僅是因為你意味著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從這種悲哀處境裡解救出來。
而是你身上的情緒真的很可愛很柔軟,而且能夠理解我,能夠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注視著,願意陪在我身邊。
“可是我要走啊。”
然而北原和楓在驚訝的情緒過後,隻是歎了口氣,把紅茶放下來,這麼說道。
“我是旅行家,我遲早要走的。”
他的語氣很柔和,但很堅定,看艾略特的眼神有一種似乎異常遙遠的悵然,和倫敦的霧氣一樣朦朧,讓超越者有一瞬間懷疑對方是在透過自己看某種帶著濃濃水汽的過去。
艾略特突然感覺到了一場太陽雨要落下來,頓時有點緊張,但是旅行家的悵然隻是一瞬,很快便重新笑了起來。
他眸子裡的光就和在陽光下燦燦發光的雲朵一樣明亮,順便很壞心思地把艾略特的頭發又揉了一遍,用帶笑的聲音說道:
“不過我會幫你找到屬於你的心的。你大可以在這方麵相信我,艾略特先生。”
很麻煩的承諾,但是北原和楓覺得這個承諾很有必要。
不僅僅是想要幫眼前的這個和自己的過去很像的人,也是給出一個交代。
對那個作為空心人、作為被填滿稻草而存在的自己最後的告彆。
——彆再煩惱於過去的枷鎖了。
——彆再回頭看索多瑪了*。
——把那盞燈假裝是永恒的星掛在山上,把一朵野花當成重瓣的玫瑰栽在田埂邊緣後,你便走吧*。是時候走了。
——你在一個新的世界裡,你在作為一個人類活著剩下來的日子,走下去吧。旅行家永遠都不可以回頭。
北原和楓停下筆,看向窗外的雨,聽到倫敦下雨時候的聲音,突然笑了一聲:“好吧,就像是你說的那樣,我得學會稍微堅定一點。”
人也不能總是擺出那副憂鬱的樣子,就連倫敦都不是一直在下雨,他也要學會從那些過往裡擺脫出來。畢竟重視過去也不代表著要被過去所束縛。
而且總是憂憂鬱鬱的樣子也很難看,說不定還會有人不耐煩。
“呼……我總感覺你剛剛在編排我。”
簡小姐打了個哈欠,歪過頭看北原和楓,一隻手肘靠在沙發上,手掌撐住側臉,任由寬鬆的袖子從潔白的手臂上滑落。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無辜地回過頭看著對方:“我隻是在抱怨倫敦的天氣。”
“你當我信?”
奧斯汀微微坐直身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眉毛微微一挑:“話說你還真是受歡迎啊。”
“有嗎?”北原和楓把筆放下來,有些疑惑地回望了過去,“我很受歡迎?”
“你是忘了三天前你去鐘塔侍從的時候發生了的事情嗎?至少艾米麗很喜歡你,而且恨不得跑過來和你一起鑒賞某些六足動物。當然,被她姐夏洛蒂攔下來了。”
奧斯汀偏了偏腦袋,似乎認真地腦海裡過了一遍人數,這才繼續說道:
“還有莎士比亞先生,狄更斯他是對誰都抱有熱情,柯南·道爾他麼……你可以理解為他世界觀裡的有趣約等於正常人的喜歡。”
“瑪麗·雪萊,呃,其實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動了她的箱子還沒讓她像是嬰幼兒一樣大哭大鬨的人。連女王都不能碰她的行李箱。”
“咳。”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開始十分嚴肅地為自己正名:“嚴格意義上來說,雪萊小姐是因為夠不到那個箱子,才順手抓了當時就在她房間裡的我的。”
那天他辦完事,本來應該離開的時候,艾略特很固執地拽著他在鐘塔侍從內部轉了一圈。
就像是小孩子拿到了一張珍貴卡牌後恨不得為它辦個巡回展覽一樣,除了喬治·奧威爾的辦公室以外,幾乎所有還在鐘塔的人都被他“騷擾”和炫耀了一通。
“平時她寧願花三分鐘搭一個機器人來幫她乾這種事情。”
奧斯汀抬了下眼眸,揭穿了某個旅行家鴕鳥般自欺欺人的行為:
“最離譜的是連她那裡的一個智能機器玩偶都很喜歡你……還有艾略特,我都不知道他上一次能做出這麼靈動的表情是在什麼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