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是海明威喊醒了在一堆箱子裡攏著衣服睡覺的北原和楓。旅行家打了個哈欠,終於從蜷縮成一團的狀態舒展了開來,懷裡跳出來兩隻團在一起和他在夜間互相取暖的貓咪。
這些貓晚上全部跑上了甲板,挑挑揀揀地吃了好些自投羅網的飛魚,然後饕足地和北原和楓湊到了一起,毛絨絨地在他的腳邊和懷裡蜷縮成了可愛的小毛球,“咪嗚”“咪嗚”地陪著旅行家一起在涼中透著夏日大海餘溫的海風中睡著了。
“太陽升起來了,嗎……”
北原和楓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剛剛睡醒的時候聲音還有點含糊的味道,臉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臂彎裡縮了縮,不過下一秒他的臉頰就被湧上來的貓貓用舌頭親昵地舔了口,使得那對顏色穠麗的眼睛很快就睜大了。
他不得不甩了甩自己的頭發,抱著懷裡有些調皮的貓站起身,過了好一會兒清醒的意識才重新回到腦袋裡,視線很快就從遠處大海上方那輪光芒萬丈的雪白太陽上挪了開來,望向坐在甲板上,肩膀和脊背借著欄杆的力量壓住釣線和釣竿的海明威。
這位中年人在把他喊醒了之後就沒有再說過話,而是用一種滿懷著懷念與驕傲的堅毅目光看著遠處沒有太陽光直接照射的海麵。
他的衣服兩邊的袖子被擼了上去,露出強壯且滿是傷痕的手臂。略微有些斑白的頭發看上去並不是很整齊,但是在太陽的光照下有一種意外的莊嚴,那對鐵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白晝缺乏柔和光彩的冷峻晨星,在還沒有燥熱起來的夏日裡深邃而沉著地閃耀著。
旅行家側過頭,下意識地跟著對方所注視的方向看過去,那裡是一片瑰麗的橘紅與淺金交織而成的海水波瀾。讓他想到非洲大草原的早晨,風拂過波瀾壯闊的金黃枯草,波濤在陸地上連綿起伏地蔓延。
“如果是在非洲,這裡應該會有狒狒和鳥一起高呼的聲音。”他輕聲地說道,橘金色的眼睛裡落著太陽,懷裡抱著一隻正在拉長身子試圖伸懶腰的貓。
海鷗正在鳴叫著,它們飛過天際。
海明威轉過頭來,突然想要說些什麼。說句實在的,如果麵前站著的不是北原和楓,他肯定會說點什麼的——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貓竟然全部都在對方的身上。原諒他吧,這個愛貓愛得要命的人實在有點受不了自己被貓忽略的事實。
按照一般理性而論,他要說出來的話很有可能沒有什麼和平的意思,而是充滿攻擊性的“你開口之後這裡和非洲大草原的早晨也差不了多少了”這樣的話。
海明威非常擅長這個,他實在是太了解怎麼樣進攻了,從進攻彆的物種到進攻人類本身,他是一個充滿攻擊性的男人,至少他在人們麵前擺出了這麼一副樣子。
但昨晚北原和楓陪了他一個晚上。這個旅行家的性格好得不像是一個年輕人,像是流浪的野貓一樣隨遇而安地窩在雜物堆裡,一邊困得打哈欠,一邊問魚怎麼樣了。
然後他帶著飛魚回廚房簡單地煎了一遍,做成了簡單的三明治,他們兩個一起吃,然後聊在大海上麵發生的那些事。
“我真希望看到有海豚過來。”
旅行家抱著貓,坐在一個箱子上,那對眼睛已經眯了起來,在那個夜晚裡小聲地、用做夢一樣恍惚和溫柔的語氣說道:“不是因為它們象征著幸運或者是彆的什麼,而是因為看到海豚本身就很讓人高興……”
遇到海豚的確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海明威回想著昨晚北原和楓在睡著前像隻小小的鳥雀那樣軟綿綿啁啾叫的樣子,目光中的敵意稍微小了一點。他伸手,看著一隻貓跑到自己的腿邊蹭了起來,於是勾起嘴角,看著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
初升的太陽那強烈的光線在這樣穠麗的
色彩裡被融化了,看上去似乎和落日時分一樣地柔和起來,海明威呼出一口氣,第一次感到這種陽光沒有刺傷自己的眼睛。
“你在非洲看到過獅子嗎?”這位中年人很快就挪開了視線,看著閃著雪白光芒的大海,突然詢問道。
“看過,非洲大草原上麵有很多。大多數都是雌獅。唔……不過有次我看見一隻雄獅在石頭上曬太陽睡覺,身邊有三四隻正在揪它鬃毛和咬它尾巴的小獅子。它本來醒過來後想生氣的,但最後隻是用尾巴不耐煩地拍了拍小獅子的臉。”
北原和楓想了想,用很歡快的語氣說道,說著說著連自己都笑了起來。海明威則是默默地聽著,他感到有點出神。
“怎麼樣啦,那條魚?”旅行家打斷了他的出神,這麼問道。
海明威看了眼釣竿,他用手指摸摸釣線——這個晚上他們互相爭鬥的過程中是人類獲得了勝利,這釣線已經收回來了很多,那條魚沒有辦法潛到更深的水域裡去了。也許今天就能看到它不得不跳到水麵上的樣子。
但釣線裡麵有著沒有被海水洗乾淨的些微血跡痕跡與血肉組織,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讓他對這條魚的狀況感到擔心。
“它流了些血。我不知道它怎麼了,但它還在使力氣呢,如果是我的小漁船,肯定會被他拖好幾海裡。”
海明威把自己的思緒從過去的獅子裡抽身回來,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釣竿,口中嘟囔著,似乎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勇氣傳遞給這條魚。
“魚啊,”他自言自語般地說,“你是很值得人愛和尊敬的。我們都知道這場戰鬥的意義。你可真是了不起的動物。你受傷了,對嗎,你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呢?”
海明威為他的魚感到驕傲了。事實上,每一個急需證明自己的戰士都會因為他優秀的對手而感到驕傲。但這不妨礙戰士表現出狡猾的一麵,所以海明威理直氣壯地趁這條魚受傷的疲憊收回一大截線,還給自己的貓取名叫“莎士比亞”。
雖說如此,但莎士比亞那個家夥應該感到榮幸才對。他想著,思緒又飄回了過去。
那個綠眼睛的白毛可沒有自家的貓可愛,甚至也不如一隻貓要快活。他是所有人類裡也算是頂頂倒黴和可悲的人,而“莎士比亞”是所有貓裡也最幸福的貓。
“它往邊上遊了一點。”北原和楓看著在大海上斜斜蔓延過去的釣線,敏銳地捕捉到了這條魚的小動作,提示道,“小心它突然轉向。”
突然的轉向會扯動釣線。現在這根釣線因為被回收了一部分,已經繃直得像是鐵絲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斷裂。而且相當一部分的釣線被海明威握著,如果突然扯動說不定就會留下好幾道傷口。
“我會考慮放線的。”
海明威也看著那裡,嚴肅地說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眼角感受到被海風吹拂的乾澀與酸痛,但他依舊一動不動,實在和被海風蝕刻出奇怪形狀的岩石一模一樣:就算彆人理智上知道他的處境很危險,但還是忍不住對他堅毅的麵孔放心。
“我去找點水。”但很顯然,北原和楓對此不是很放心。他用一種帶著擔憂的目光看了會兒,然後皺著眉開始計算,“水可能還要多一點,需要吃一點早飯嗎?我記得之前……”
北原和楓說著說著就停住了,那對橘金色的眼睛注視著遠處,很生動地彎了彎,接著便柔和地笑起來,聲音裡裡仿佛湧動著非洲旱季金黃色的風聲,給人以清朗明亮的感覺:
“啊,有一隻鳥來了。”
那是一隻不知道名字的海鳥,不知道以什麼樣的毅力飛到了西大西洋的深處,在看到這艘船隻後疲憊地落下來棲息。它先是彬彬有禮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這才張開翅膀,朝著兩個人叫了聲。
在大海上遇到不期而來
的乘客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旅行家試探著伸出手,對方也沒有躲開,於是他輕輕地揉了幾下這隻鳥的腦袋,臉上浮現柔和的笑。
“我給你拿一條魚。”他這麼說,然後看向海明威,很明顯放鬆了起來,聳了下肩,用調侃的語氣說道,“這下我不在的時候也有人陪你了,海明威先生。”
“真見鬼。”
一直頂著海麵的海明威翻了個白眼,但是眼珠在乾澀的眼眶滾動的感覺並沒有讓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好上多少,或許是因為這個,他說話也帶著趕人走的煩躁:“你簡直比七百隻海鳥擠滿的船還要嘰嘰喳喳。”
“咪!”旅行家懷裡的貓叫了聲,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咪——”北原和楓倒是沒有生氣,而是笑著軟聲軟氣地安撫了下他懷裡的貓咪,伸手撓了撓對方的下巴,撓得這隻貓呼嚕呼嚕起來,帶著它一起回了船艙。
海明威一點也不想轉過頭,即使他覺得貓的聲音很可愛,但是他更討厭那種被戳穿的感覺。他並不是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隻是對方想要跑過來而已。
“我隻是覺得一個晚上這麼折騰太累了。”
他對著那隻鳥說道:“我想要多說一點話,或者多聽彆人說一點話好轉移注意力。不過這也是我正在變老的原因,如果我還年輕的話,這場戰鬥早就結束啦。”
鳥微微歪了下頭。它有些疲憊地把自己的脖子埋在羽毛裡,但還是聽著老人的話。每一隻海鳥的祖先都聽過水手的嘮叨,所以它們可能有什麼叫做聆聽者的基因流傳下來,這隻海鳥也是一樣。它沉默不語的樣子叫海明威感到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