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
馬蹄踩過草地上的積水,留下一片散落如花瓣的月亮。
北原和楓牽著一隻和他相熟的馬,走在草地上,抬頭看著天空,於是有盈盈的光綴在他的瞳孔中,就像是燈火浮動。
因為各種事情的耽擱,等到他們把一切都收拾好,騎馬回來的時候,天空中都浮現出一朵開得渾圓的月亮了。
“已經這麼晚了啊。”
旅行家微微彎了下眼睛,似乎是笑著的,聲音聽上去很輕。
真的很輕,甚至沒有蓋過那些小蟲的聲音。
福克納這麼想。
仍吊著一口氣的秋叫蛐蛐沙沙的小提琴聲沒在長長的草裡,有小飛蟲“嗡嗡”地縈繞在空中,仔細看就能看到月光下的它們——像是淺灰的雷雲,在空氣中很有規律地震動。
一種溫柔又安靜的感覺浮動著,路邊的野花正在散發著甜馨的味道。
往常福克納最喜歡這樣的氣氛:微微帶著有規律的聲響,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需要自己打起精神交流,他可以把自己的思緒放空……也就是什麼都不想。
但那是“往常”。
在和北原和楓在一起的時候,福克納總是會嘗試主動說點話,讓場麵變得熱鬨一點。儘管他有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但他就是想要這麼做。
所以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在夜色裡跟上對方的腳步,開始努力尋找著可以用來開口的話題。
“北原。”
福克納在說出對方的名字後稍微猶豫了一會兒,但他不管怎麼想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深吸了口氣,頗有幾分自暴自棄地詢問道:
“你現在在想什麼?”
好吧,他就知道自己不擅長這個,但這種問題應該不會被直接無視掉吧?
福克納眯起眼睛:如果他真的敢……本超越者一定會讓他好好反思自己行為的。
北原和楓不知道有人正在心裡悄悄放基本從來沒有實現過的狠話,他隻是有些疑惑地歪了下頭,然後笑著說道:
“我在想我們在66號公路上麵看的月亮。”
“哦,這樣啊。”
福克納也跟著回憶起來,點了點頭,口中發出一個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他在敷衍的聲音。
隻能說有的人社恐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種說話方式自然很少有人受得了,很容易爆發矛盾,給雙方帶來的都是糟心的負反饋。久而久之,福克納也就不再吃力不討好地嘗試和彆人交流了。
“還想到了我們分彆之前,鮑勃老先生說,版畫上你的眼睛讓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調好合適的顏色。”
北原和楓用回憶地口吻說著,沒有嘗試側過頭去看福克納的眼睛,就像是沉浸在當時的場景裡,眼底有著明亮溫煦的笑意。
“明明是他的問題。”福克納對自己眼睛的顏色感到很滿意,於是小聲嘟囔起來,“我的眼睛顏色很好看。”
超越者假裝自己根本不在乎地扭過頭,眼眸微微垂下,但那對蛋白石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依舊有著螢火一般的光芒——這種來源於蛋白石的顏色比熒光綠還要更加耀眼和明亮,如同極地的輝光。
但它又被柔和的霧氣似的丁香紫柔化了,於是一下子變得不再那麼豔麗和富有攻擊性,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夢幻、憂鬱這類的詞彙。
“的確很好看。”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然後笑著說道。
福克納這回滿意了。說到底,因為要求不算高,所以他是一個很好哄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們剛剛就自己開啟的話題聊了七分鐘!這可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就是
不知道還要走多長時間才能走回去。
也許騎馬的話會快一點,可惜那匹馬不怎麼願意讓他騎——說到這裡,斯坦貝克家的馬和他們家的人性格差距也太大了吧!
福克納斜著眼睛望了望在月光下漫步的馬,想要去摸一摸,但這匹馬顯然在這方麵也不怎麼願意給麵子,甩了甩鬃毛就作勢要咬他的手指:因為韁繩被牽著,大概是咬不到的。
但這位超越者也隻能訕訕地收回手,很努力地瞪著對方,好像期待自己的氣勢可以壓倒它。
馬大概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它表情頗為不屑地噴了個響鼻。
“四個蹄子的傻大個!”福克納沒好氣地用自己的家鄉方言嘟噥了一句,“害群之馬!”
平時聽的都是加州普通話的馬這下有些疑惑不解了,但它熟練地分辨出了對方的語氣:這個世界上所有物種罵人的語氣大概多差不多,比如就算你不懂貓語,也能看出來樓底下的兩隻貓正在特彆凶地吵架。
於是它同樣氣勢洶洶地“昂昂”叫喚了起來,拽著韁繩扭過頭,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樣子。
“噗嗤。”這是聽懂了雙方交流的北原和楓。
旅行家顯然也沒有想到這一人一馬竟然能慪起氣來,感覺有點好笑,也有點可愛。
福克納聽到了北原和楓的笑聲,稍微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邊還有一個人,一下子也不知道該對此擺出個什麼表情。
他隻好下意識地看了眼手表,像是能從指針所能代表的數字上得到什麼安慰似的。
現在已經有十一分鐘了。
“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努力找話題。”
旅行家的聲音慢悠悠的,他側過頭,目光落在福克納的手表上,橘金色的眼睛中有著溫和明亮的笑:“十一分鐘,對吧?”
“呃?”福克納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他看著北原和楓,然後慢慢地把手背到身後,一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掩飾表情。
像是情商突然上升了似的,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自己頻繁看手表的行為……似乎有點,不太禮貌?
但顯然易見,就算上升了也上升得有限。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這麼想道,但他也不在意對方的動作,隻是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坐前麵還是坐後麵?”他問道。
福克納稍微愣了一下,接著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在這方麵他一向反應快得有點可怕——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後麵!”
他像是要為自己的選擇增添理由似的,伸手比劃了一下兩個人之間的身高差,用帶著莫名驕傲的口吻說道:“我比你高。”
這下北原和楓都無奈地虛起眼睛了:亞洲男子對比歐洲男子的身高天生就有點劣勢,至於那麼大聲和驕傲嗎?
說起來,好像除了朋友裡幾個太年輕還沒長個子的、本來就是女孩子的、以及身高天生就矮的之外,他的身高就是最低的那一個……
旅行家鬱悶地在心裡歎了口氣,用“馬上就要回亞洲了”勉強安慰了一下自己,這才拉住韁繩,主動騎上身邊吵架吵得意猶未儘的馬。
馬甩了甩脖子,有點興奮地想要跑起來,把福克納甩在後麵,結果一扭頭就看到對方也翻身騎到了自己的身上。
馬:“?”
它現在很想一揚蹄子把對方掀下來,但是它身上不僅僅有對方,還有北原和楓這個它很喜歡的人類……可惡,真是狡猾!
它生氣地打了個響鼻,然後聽到了北原和楓輕輕的笑聲,對方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回去我找些苜蓿草給你吃。”北原和楓這麼承諾道,眼底帶著笑,“就麻煩你先帶我們回去吃晚飯啦。”
苜蓿!好吃的苜蓿!
聽懂
了裡麵食物字眼的馬眼睛一亮,抖了抖自己的鬃毛,發出一聲嘶鳴,表示自己勉勉強強同意了,然後就沿著小路小步地快跑起來。
它沒有跑得很快,主要是害怕太顛簸了身上的人受不了。
北原和楓拽著韁繩,為馬指引著道路,身後的福克納則是左右打量著邊上隨著身處位置不同而有著細微變化的風景,眼睛明亮。
他到加州之後還是第一次騎上馬,不由得感覺十分懷念。
“北原。”他低頭看著一處水窪,裡麵的水清澈而明亮,就像是一朵洋玫瑰散落的花瓣。福克納從中看到了自己和旅行家騎著馬的身影,於是忍不住開口道。
“嗯?”北原和楓應了一聲,他微微仰起臉,讓福克納看到自己的視線,“又怎麼了嗎?”
其實沒有怎麼。
福克納用自己的眼睛安靜而無聲地看著對方的身影,在心裡默默地想道。
但也有可能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否則他為什麼會一直想要和對方說話呢?
“我很想和你說話。”於是他說。
“但你不想說話。”北原和楓回答。
他側過頭看著福克納,那對橘金色的眼睛中有很清澈的月光,還有樹木婆娑斑駁的影子落在裡麵,把皎潔打碎成細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