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望著對方的眼眸,沒有開口,隻是有種極其細微的恍惚。
他突然有了無端的好奇:他好奇裡麵是不是像真正的樹那樣,擁有一窩正在安眠的鳥、一隻蟬的遺蛻、兩隻鬆鼠與它們的堅果、足足記錄了三百五十年歲月的年輪。
多神奇啊,如果一個人的眼睛裡就擁有一個世界,那正在抱著對方的他——是不是擁抱住了某種比世界還要更加龐大的東西?
或許是這個念頭實在是太美好了,讓他愣神了幾秒,這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內容
“可是北原。”他搖了搖頭,像是要把自己之前的念頭給拋出去,急急忙忙地說道,“你是不一樣的。我們是朋友,對吧?”
他最後說出來的話突然輕了下去,有些不確定地看著旅行家。他開始為自己的冒失感覺有點後悔了。
像是害怕對方忽略這句話似的,福克納再次強調了一遍:“我們是朋友,對吧?”
“我們是朋友。”
北原和楓似乎也愣了愣,接著用很篤定的語氣回答道,他回頭看了眼福克納,用小腿踢了踢馬腹,催促著馬趕緊回去。
福克納感受到加快的速度,有些疑惑地歪了下腦袋,然後聽到對方笑了起來,用一種很小的聲音說道:“隻是我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什麼呢?福克納想。
“我沒有想到你會主動對我說——所以我很高興,福克納先生。”
北原和楓似乎意識到他在聽,於是聲音稍微大了一點,然後他就笑起來,輕快的聲音像是田野上鳥雀從草叢中成群結隊地飛起。
福克納短暫“啊”了一聲,突然感覺有點茫然無措起來。雖然他都不知道這種感情到底是怎麼來的,但是……
他應該做什麼呢?應該高興嗎?應該跟著笑嗎?應該像是以前那樣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應該據理力爭?
他不太清楚。他發誓這是自己第一次遇到和經曆這樣的事情。
“那我可以和你說話嗎,北原?”
最後,他隻是有點笨拙地嘗試著這麼說。
北原和楓把馬帶到了另外一條岔路上,有點好笑和無奈地扭過頭:“為什麼要說話啊?”
“因為要說話,我們之間的關係才能變得更好。”福克納用很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道,“朋友之間是需要說話的。”
所以他就算是不太喜歡說話,但也想要和北原和楓一起這麼說下去。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
“那海倫和西格瑪呢?”
“那是因為他們之間說話不需要聲音!”
“哦,所以你是想和我成為更好的朋友?”
“等等等等,這是怎怎麼得出的結論啊!”
風的聲音從耳邊掠過。
北原和楓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其實也不一定。”
福克納狐疑地看著他。
“因為讓我們走到一起的其實是共同的經曆吧。”
北原和楓柔和的聲音在晚風中顯得輕盈而又愉快:“第一次見麵時看的電影,第二次見麵時遇見的龍卷風,然後這一次,我們一起在加州騎著馬……然後。”
他拉住韁繩,繩子傳來的力度讓訓練有素的馬緩緩地停下來,停在他們剛剛走出的疏林前。
福克納下意識地追隨著傳來光的方向看去,看到前方是一望無際的花海,一望無際的月光。
一輪龐大且明亮的皓白色月亮浮在天空裡,下麵是一片無比燦爛的花海。從粉紅色的大麗花到淺紫色的迷迭香,從金紅色的孔雀草到橘黃色的金光菊,都豔麗地盛開著,把斑斕的色彩裝滿在自己的杯子裡。
就連月亮也是一朵潔白如雪的洋牡丹,擁有足夠覆蓋整個大地的雪白香氣。
福克納抬起頭,注視著天空中格外大、格外美的月亮,忍不住有些失神。
“然後我們就看到了花。”
北原和楓似乎也有點恍惚,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笑著歪了歪頭:“怎麼樣?我從白天發現這個花海後就一直想要帶你來轉轉了。是不是很漂亮?”
秋天很少看到蝴蝶。這片花海是安靜的。
但如果香味和色彩也擁有聲音,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比它更加熱鬨的地方。
福克納呢,他感覺自己被“燙”了下,於是發出一聲輕輕的呼吸,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對方的身上,用手環抱住他。
“是啊。”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奇怪的、傷感的複雜,“真漂亮。”
北原和楓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伸手去摸摸對方的臉:“彆哭啊……”
福克納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我!沒!哭!”他憤憤不平地喊道。
大地上有一片色彩斑斕的湖泊。
它是彩虹燃燒之後的一滴,是無邊無際,是這個世界的輪廓被融化後的模樣,是歐珀石在顯微鏡裡的倒影——隻有色彩,隻有色彩。
最後福克納頻頻地回頭,他看著那片彩色的湖,好像想要把它永遠地留下來,留在自己的眼中,留在那片淺淡明亮的色彩裡。
“北原。”再然後,他轉過頭,用一種認真的語氣說,“然而我還是想同你說話。”
“為什麼啊?”北原和楓問。
“因為我很貪心。也許光是經曆就夠了,但我還想要更多。”
福克納的目光第一次沒有躲閃,他注視著積水的水窪裡的倒影,他看著“北原和楓”那一對橘金色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道。
“還有……既然彆人的朋友總是能和他們說話的,那麼,北原。我覺得你的朋友也應該這樣——我覺得,我。我是說,你應該有他們都擁有的東西。”
福克納努力地組織著措辭,很小心地很仔細地修改著,然後抬起眼眸,這麼回答。
北原和楓應該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這個朋友會和他說話,會和他一起經曆很多事情,會和他有過約定,會在未來和他一次次地重逢。
也許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朋友了,但這並不重要。那是彆人的事情,和我無關。我想要做的就是讓自己也成為這樣的一個朋友,就是這樣。
因為我很在乎你。我很在乎你
,北原。
北原和楓有些驚訝地抬起眼眸,像是沒有想到對方給出的答案,下意識地想要說什麼但也沒有開口。
他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說:他可以說“但我也可以陪你說話,都是一樣的”,他也可以說“我不值得你這麼改變自己”,他還可以說“我不是很在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在說話”。
但他知道,福克納要的不是這句話。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像是思考了很久,旅行家這麼說道,他的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眼睛也是。
“為什麼你要講?”
福克納嘟囔一聲,他後知後覺地開始為自己之前一口氣說出來的話感到不好意思起來:“明明是我欠你故事誒。”
“因為這樣你就欠我兩個故事了——這樣就可以把欠我的兩個故事中拿一個出來提前給我講一下。”
北原和楓的聲音也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你不是要和我說話嗎?”
“可我不會講故事。”福克納乾巴巴地說。
“我不在乎。”北原和楓踢了踢馬腹,讓馬小跑起來,“威脅”道,“但你最好在我把故事講完之前想好要講什麼。”
福克納有點委屈,當然,他更想告訴對方自己不是那麼好威脅的,於是他用力勒了勒對方的腰,感覺自己這大概算是成功報仇。
北原和楓感受到了對方的力度,但隻是笑了笑,仰頭去看天空中的月亮。
其實他們之間還有一件事沒有討論。
“為什麼要那麼急切?為什麼不嘗試慢慢地習慣,為什麼不逐漸嘗試搭話,而是看上去要把所有相處的時間都用對話擠滿呢?”
但這個問題其實是不需要討論的,因為他們都知道答案:一個他們都默契地不提起的答案。
因為北原和楓馬上就要和西格瑪一起回到亞洲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到美國——而這便意味著分彆。
以及一段漫長時間裡的“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