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喚醒人的是露絲吹草笛的聲音。
那甚至算不上是草笛,隻是小姑娘撿了片葉子在“嗚啦嗚啦”地吹,調子活潑又輕快,逗得不知道藏在哪裡的鳥雀也跟著應和,很快就嘈雜成了一片。
雖然家庭不算富裕,但這個年齡的少女似乎總有她們獨特的玩耍方式和高興的理由,還有一腔沒有地方發泄的明媚的熱情。
除了在自己的哥哥姐姐和媽媽麵前會矜持一點,她簡直快要成為這片農場裡最鬨騰的小猴子了:第二鬨騰的是跟著她玩的弟弟溫菲爾德。
至於姐姐玫瑰香,她就像是這個家庭——甚至這片農場裡的斯坦貝克太太。不過她性子更溫和,頂多會用那種讓人感覺十分難過的憂傷和自責目光看著調皮搗蛋和做錯事情的孩子們。
每到這個時候,不管是哪個家庭的,乾壞事的小孩子總會內疚地低著頭,灰溜溜地主動承擔賠償的責任。
北原和楓用手撐著腦袋,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很快就重新閉上了:果然沒過多久就聽到了小姑娘慌慌亂亂的“嗚哇”聲。
大概是發現自己媽媽在門口了吧。
旅行家這麼想著,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怎麼都睡不著,於是乾脆歎了口氣,倒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隨手摸了一支筆,側過頭繼續寫自己還沒有寫完的信。
“秋天加州的花海真的很美……我沒有拍那個晚上的照片,但我還記得那幅場景,那種花香一般彌漫的月光。也許未來我會畫一副有關這幅場景的畫,到時候就掛在福克納的辦公室裡。”
“對了,你之前問過我,福克納先生在我心裡是什麼樣子的,對吧?正好他肯定不會看他最討厭的信,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說了——
是一條長著翅膀的一角鯨哦。
有著雪白的翅膀,藍白螺旋形的獨角,尾巴像是藍色鑲邊的蝴蝶,乳白的身體,脊背分布著繁星一樣美麗的藍點。而且“滴答滴答”地唱起歌來也很好聽。
是不是很驚訝?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但和他相處久了就會發現真的很像:有著看上去銳利但脆弱的角,但隻是用來小心翼翼地感受這個世界,喜歡縮在冷冷的地方,脾氣有和外表很不符合的溫柔。”
而且還有一對翅膀呢。
見過這麼多人,旅行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過於自由自在的人的靈魂大多數都是某種輕飄飄的、能夠飛翔的事物。而熾熱明亮的人往往是一種有著額外灼灼輝光的發光體,孤獨又驕傲的很可能是天上的某一顆星星。
福克納是一個追逐自由的人嗎?
大概是吧,他畢竟是很喜歡騎馬的。
想到這裡,旅行家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眼底浮現出柔和的笑意:似乎是想到了有人嚷嚷著要騎馬,但沒有一匹馬願意給他麵子的模樣。
他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這封信寫完,而是站起身,推開門走出去。
今天門外麵沒有正在等他的福克納。北原和楓往外麵走了幾步,看到露絲拎著一個空蕩蕩的桶,唉聲歎氣地要去擠牛奶。
“媽媽讓我去乾的。幸好姐姐去撿雞蛋啦,否則我還要去雞舍裡麵拿雞蛋。”小姑娘似乎看懂了北原和楓眼裡的探尋色彩,故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然後繼續垂頭喪氣,還故意用腳尖踢了踢桶。
但她也知道這是農場必要的工作,所以口頭上也沒什麼抱怨,甚至走得還算快。
“這樣啊……”
北原和楓想了想,用手摸了摸口袋,安慰似的給對方拿出了一塊牛軋糖,果然看到了小姑娘明亮起來的眼睛,於是他也笑起來:“那吃一塊糖怎麼樣?稍微補充下能量。”
“!”
露絲眼睛亮晶晶的,也不垂頭喪
氣了,飛快地拿走後像是生怕對方反悔似的,一下子跑到了遠遠的地方,還特意回過頭看了北原和楓一眼。
“謝謝啦,北原先生!”
小姑娘看了半天,終於確定對方是真的打算給自己糖吃,也不警惕了,而是眼睛彎彎地大聲喊了一聲,聲音聽上去清清亮亮的,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黃鸝。
美國有黃鸝嗎?
北原和楓不知道,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農場的早上,除了來這裡做客的客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忙碌的。所以旅行家轉了一圈也沒有看到有多少人在閒逛,甚至連福克納和西格瑪、海倫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他稍微想了想,很快就猜出來了福克納大概在哪裡,但海倫和西格瑪……
希望他們不要跑到什麼特彆危險的地方。
北原和楓想了想他們前兩天跑到山下麵去找刺蝟的事情,最後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找在雞舍撿雞蛋的玫瑰香借了一輛他們家的自行車,然後就騎著這輛小車出發了。
在自行車上麵綁了一個小熊玩偶,很可愛地晃蕩著。前麵的車籃還放著一束剪下來的粉紅色玫瑰花。北原和楓騎車的時候視線總是會落在它們的上麵,然後唇角就控製不住地勾勒出柔和的微笑。
真可愛啊,不僅僅是車。
沿著這條路騎不到多久,北原和楓就到達了目的地,抬頭看向前幾天的晚上自己和福克納一起來的花海。
在陽光下這些花朵看上去好像要更加熱烈一些,異常強烈的飽和度肯定讓許多人沒有辦法喜歡:但它們才不管呢,花朵是很任性的。
“福克納?”
旅行家下車停好,然後走向花海,試探性地喊著福克納的名字。
一陣輕微的響動。
北原和楓看過去,但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隻藍白相間的獨角從花海裡冒了出來,隨即是一個圓圓的鯨魚腦袋。
“滴答滴答~”
它輕快地鳴叫著,張開翅膀,相當輕盈地一個躍起——就像是從大海的波濤中湧出那樣,這條鯨魚自花的宇宙裡跳躍出來,濺起四周絢爛的花瓣。
然後它就撲到了旅行家的懷裡,北原和楓也下意識地抱住對方光滑的身子,感受對方的翅膀親昵地環繞住自己,臉頰上傳來羽毛摩挲的溫柔質感。
“滴答。”它發出一聲安心的鳴叫,想要拿腦袋去蹭北原和楓,但又害怕自己的獨角碰到他,於是隻好笨拙地拍打著自己的翅膀。
旅行家伸手摸了摸對方脆弱且手感微微有些柔軟的角,目光柔和。
他其實也害怕對方真的把角戳過來——畢竟獨角鯨的角真的是很脆弱的東西。大海裡的獨角鯨在試圖破開冰層呼吸的時候都不會用它,生怕它被一下折斷了。
因為連通了神經,斷掉會很疼的。
獨角鯨被摸得有點癢,有些不好意思地“滴答滴答”幾聲後就鬆開了翅膀,拍打著羽翼飛在北原和楓的身邊,時不時用自己的尾巴輕輕地拍對方一下。
“北原。”福克納的聲音響起。
旅行家側過頭,看到福克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花海裡走了出來,身上還帶著各種各樣花朵的花瓣,那對顏色淺淡漂亮的眼睛顯得有點懶洋洋的,身上還沾著泥土。
“怎麼一大早就在這裡躺著了?”
北原和楓抬起眼眸,有點無奈地說了句。
福克納哼哼了兩聲,沒有說話,隻是任由旅行家把自己衣服上麵的泥土拍掉,然後拽著對方往花海裡麵走。
“因為我在想給你講什麼樣的故事嘛。”他嘟囔著說道,“我都說過我根本不會講了……”
走到花海裡麵,各種各樣的香氣便突然濃烈起來。各種各樣的花漫過他們的半
個身子,像是五彩斑斕的海潮,簇擁著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
獨角鯨唱著歌,鑽到花海裡又跳出來,就像是火燒的晚霞中傾瀉出一條閃亮的銀河,一身雪白且帶著藍色繁星的身子看上去與周圍的色調格格不入。
就像是福克納顏色淺淡而又柔和的眼睛。
“你要聽什麼樣的故事,北原?”福克納走著走著,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問了一句。
北原和楓低下頭去聞一朵迷迭香,聞言眨了眨眼睛,笑著回答道:“你的故事就行了,我可是很不挑剔的。”
旅行家喜歡各種各樣的故事,他旅行的行囊裡也是各種各樣的故事。
就像是懷揣著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我的故事……”福克納自言自語一句,然後自己好像都迷惑了起來。
他有什麼故事呢?
他感覺自己人生中最常提起的經曆好像就是在郵局工作的那段時間,因為那段日子,他才變得那麼討厭信件。
但就算這個好像也是平平無奇的。至少福克納自己肯定不會感到滿意。
這個世界上許多東西都是缺乏意義的。福克納平時努力讓自己不那麼在乎這一點,但是他現在必須得找點有意義的東西出來。
福克納拉著北原和楓的手,他們兩個坐在一起,花海將他們的身影遮蓋住。北原和楓就安安靜靜地看著福克納思考著,微微地側著頭,臉上有著微笑。
獨角鯨重新鑽到了花裡。
“海倫!”
另一邊,西格瑪拉著海倫的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在山坡上麵奔跑著,像是山脈一樣的雲朵在他們的身後。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年輕人的微笑,還有汗水,以及瞳孔中閃耀的陽光。
然後兩個人因為跌了一跤摔在一起,也不站起來,而是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起笑了起來。小姑娘把手放在西格瑪的臉上,一頭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但臉頰卻是運動後富有生氣的紅潤顏色,那對藍眼睛也眯著,顯現出很高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