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裡的月亮……”織田作之助抬起頭。
“果然是天狗砸出來的啊。”江戶川亂步吃掉手裡的大福,含含糊糊地說道。
巨大的圓月就像是鏡子那般支離破碎,折射出龍舟的光影。而裝飾華美的龍舟裡有著笙歌漫漫,灌滿一整個漫長的夜晚。
海坊主彈著琵琶,船上飄著
的青行燈鬨著要舉辦百物語。
這些在青色燈籠裡誕生的妖怪就像是能夠聞到故事的味道一樣,圍在旅行家的身邊嘰嘰喳喳地喧鬨著,就和第一次北原和楓看到這種妖怪時一樣,反反複複地問“你要講故事嗎”。
北原和楓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講什麼鬼故事,於是隻好軟聲軟氣地哄它們,結果還有青行燈在那裡抽抽噎噎地哭,搞得夾板燈油流來流去的。
狐狸對此好奇地吐了口狐火,結果“刷拉”一下子冒出了一個火焰噴泉。
在上方飛過去的年幼化鯨好奇地飛過來看了一眼這種火光四濺的場麵,結果尾骨差點被燒焦了,要不是北原和楓安撫得好,估計今天在這裡“嗚哇哇”亂哭的妖怪要多一個。
“其實這就很鬼故事啊。”
太宰治饒有興致地圍觀著,突然插嘴說道:“把那麼多妖怪都欺負哭了……”
西格瑪用狐狸尾巴捂住了太宰治的嘴。
中原中也在邊上看到這一幕,雙手環胸,根本不給麵子地發出一陣大笑。阪口安吾則是很無奈地捂著腦殼。
“太宰——”
北原和楓抱著懷裡的化鯨,故意板住臉,假裝生氣地幽幽開口,結果話還沒有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場了,得到了費奧多爾假裝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我是不會講什麼鬼故事了。”
旅行家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然後仰起頭,看著遠方的天空,笑著說道:“我講幾個我朋友們的故事吧,很可愛的。”
就像是今天的集會一樣可愛,所以也很適合在這樣的集會上麵講。
北原和楓很想講講小王子的故事,講講丹麥的童話,想講講佛羅倫薩的歌,想講講海上的永無島,想講講都柏林這座群星之城,想講講南美洲光彩繽紛的夢。
——那都是他旅行中見過的最浪漫最夢幻的風景。如今他也坐在這裡,坐在自己當時出發的國家,看著色澤綺麗的星宇,講給自己屬於人間和不屬於人間的朋友們聽。
活著的人,死去的鬼和活著的妖怪都安靜地聽著。
天邊燃燒的火焰逐漸熄滅了,露出被火焰燒過之後琉璃般的色彩,有些幾乎還是融化狀態的樣子,好像能滴落在大地上。
大地上的歌聲逐漸止息,龍舟似乎張開了寬大的翅膀,所有的妖怪似乎最後都登上了這座龍舟,巨大的金魚與化鯨和龍舟一同起飛,浩浩蕩蕩的八咫鴉群在最前方引路。
鴉群的口中銜著太陽灼灼的火光,一路光屑灑落,猶如明滅不定的星。
日本的故事裡,烏鴉和白晝有關。
所以有歌曰:“三千世界鴉殺儘,與君共寢至天明。”
龍舟最大的閣樓頂端的櫻花樹輕盈地搖晃,滿樹都是仿佛永遠落不完的胭脂水粉,在龍舟駛過的道路上搖落蝴蝶似的櫻花。
終於講完了自己想講的故事的北原和楓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櫻。
“快看,我們要看到平安京的城門了。”
狐狸仰起頭,金色的眼睛仿佛能發出光,興奮地用尾巴拽住西格瑪:“到時候太陽會從平安京的城門口升起來——是純紅色的太陽,隻有在這裡才能看見。你們跟我走!”
說完它就像一隻離弦的箭,一下衝了出去,帶著邊上回過神來的妖怪“嗷嗚嗷嗚”地跑去看它們闊彆已久的城市。邊上的人類也被帶著一臉茫然地拖走了——這裡特指西格瑪,彆的人都是自發去看熱鬨的。
北原和楓沒走,他看了看周圍,感覺這裡的位置也不錯,應該能看到日出。在狐狸跑了之後才獲得自由的太宰治齜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被壓得痛的肩膀,和北原和楓坐在了一起。
“感覺怎麼樣?”
旅行家看著對方的樣子,感到有
點好笑,於是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詢問道。
“很熱鬨很美很不真實。”
太宰治知道北原和楓問的是什麼,吸了口氣後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同時側過頭去看北原和楓,目光中有著思索和好奇:“但還不錯。”
“喜歡就好。”
北原和楓彎起眼眸,伸手按住太宰治湊過來的腦袋,把對方的頭壓得往下麵靠了靠:“我總覺得你應該看看這個。”
去看看這個世界裡的奇跡,去看看那些死去的人變成的妖怪,去看看那些不願意離開這個人間的生命,去看看非人的存在是怎麼樣生活。
沒有原因,但旅行家就是覺得對方應該去看看這些東西。
“誒?因為我的異能是人間失格嗎?”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兩個人在說完這句話後同時陷入了沉默。
太宰治挑了下眉,看著旅行家,慢吞吞地在心裡確認了對方不是因為森先生或者什麼人的請求來給自己話療的,更不是無意間知道後跑過來表示什麼同情和關注的。
這倒是真的有些稀奇。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森先生又在過度擔心——比如說害怕我哪天自殺什麼的。”
太宰治聳了聳肩,笑著說道。
北原和楓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噗,森先生一直都這麼緊張嗎?”
“啊哈,誰知道他怎麼想啊!”
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亮起來了。所有的星星都亮了起來,遠處的天空出現了一線豔麗的金紅色火光,就像是要睜開的眼睛。
太宰治看著那即將睜開的眼睛,即將出現的太陽,有點出神。
雖然他沒有說出來,但是在看到那些白骨的鯨魚,那些人死後變成的鬼,那些懷著執念在人間無法離開的妖怪後,的確讓他心裡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觸。
“北原,你說。”
太宰治側過頭,笑了起來:“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生命的意義啊。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或許許多人覺得這樣的問題很可笑——活著就是活著,何必要追求什麼意義?就算沒有意義又怎麼樣,難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能改變什麼嗎?
對於這個世界上生活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問題是沒有任何價值、甚至矯情的。
但這個問題依舊存在,甚至被無數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反複地提起,好像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對於人類來說很重要似的。
北原和楓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安靜無聲地握住對方的手,一同望著那火焰褪去後如同琉璃般光輝流動的天空,以及琉璃後麵即將出現的太陽。
就像是很難燒出毫無雜質的無色透明的玻璃一樣,這片天空也不算是一塊潔淨光滑的琉璃,存在有各種各樣的雜質導致的斑斕色彩。
但這絲毫不減它的美麗。
如果有一片天空,它不再是氣體與光線的折射製造的幻影,而是一塊如寶石般璀璨的固體,同時也有著泡沫光澤的絢爛輕盈,它的模樣怎麼會不美呢?
太宰治倒也沒有掙開手。
他也隻是看著遠方,看華麗繁盛的龍舟帶著滿船的妖怪駛向天空與星海,裸露在外的一隻鳶色眼睛裡倒映出漫天流轉的星子與日光,落在好像什麼都沒有的虛無深處。
他的神態不像憂鬱不像孤獨也不像寂寞,隻是一片很平靜的、很透徹也很銳利的空無。
“生命的意義……我其實也不知道啊。”
北原和楓最後這麼笑著回答。
他的頭顱微微仰起,橘金色的眼睛裡倒映出那一輪浩大破碎的銀白月亮,聲音裡也
帶上了灑脫的笑:“我隻是想要去追逐一些東西,想要去跟隨一些東西,想要去見證一些東西。”
他想要追逐世界上自己從未相遇過的浪漫與美好,他想要跟隨太陽與群星動人的輝光,他想要去見證這個世界與人們的故事。
這是他擁有第二次生命的意義嗎?
北原和楓不知道。
但他很確定,自己願意在這種追求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八咫鴉銜著火焰衝向了金紅色的一線光明,成群結隊地沒入那一片火焰光影中。於是那一條橫線突然開始膨脹,開始壯大,開始一點點地凸起。
“知道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已經很厲害啦,北原。”太宰治似乎微微地歎了口氣,聲音重新變成活潑且輕快的樣子,“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除了洗潔劑味的酒還有什麼值得去期待的。”
北原和楓側過頭,橘金色的眼中映出邊上青年的身影,似乎很淺地笑了一下。
“但你還在期待,不是嗎?”他說。
自殺對於太宰治來說並不難,或者說自殺對於任何下定決心去死的人都不是什麼難事。就算無痛自殺,對於太宰治來說也不麻煩。
——吞槍自儘可是公認痛苦感最小的自殺方式之一,和安樂死一樣,在死亡的過程中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的痛苦。
就算屍體外表有些狼狽,但港口黑手黨時期的太宰治也沒有什麼“清爽乾淨不給人留麻煩”的自殺信條。太宰治大概是真的想死,但他也肯定對這個世界真的有所期待和留戀。
“啊呀……”
太宰治用手撐著自己的下巴,鳶色的眼睛中還是沒有焦點,用一種輕飄飄的口吻說道:“也許吧。”
那條橫線最後吐出了一個太陽。
在那一刻,整個星海仿佛都被一種神聖的火焰所點燃了,每一顆星星上都流動著火。這份火焰無邊無際地蔓延下去,蔓延著……直到滿是星星的大海被焚燒殆儘,直到光芒徹底照亮龍舟所前行的方向,照亮虛無中顯露出來的城門。
城門上寫的是“平安京”。
“如果不活到現在的話,我也不會遇到安吾和織田作,也不會遇到那麼多有意思的人和討厭的家夥,也不會在今天看到妖怪。”
太宰治輕輕地笑著,這麼說道:“也不會到達平安京,不是嗎?”
平安京啊。
仿佛這個名字隻要被提起,就是風花雪月與徹夜的繁華,是人與妖鬼共同擁有的時代、也是他們忘不掉的回憶。
北原和楓同樣抬頭看著。
在這個時代,平安京的人類居民已經不再存在了,但是那些妖怪還在。
所以這座都城自然也還在。
“是啊,總是能期待各種各樣的事情的。”
旅行家同樣輕聲地說道:“畢竟是這樣的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