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緩步走到葉晚晚身邊, 見她翦水杏眸怔怔的望著那株綠梅,眼中帶著茫然無措委屈傷心,種種情緒蘊合一起, 像是落日下蒼茫的灰原,失去原有鮮活的顏色。
纖細瘦弱的身體比梅樹還要單薄, 孤單寂寥的模樣, 比起樹上的綠梅花更為可憐,這樣的小玉兒讓皇太極心中憐惜大起, 忍不住詢問。
“怎麼不開心?”說完看了一眼身邊的額登, 吩咐道,“去林子外邊守著, 不許任何人進來。”
“奴才領命。”
額登往梅林外麵走去,走到儘頭忍不住悄悄回頭望去,十四福晉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像是梅花仙子一樣美, 彆說是大汗, 就算他一個閹人, 都恨不得上前摟在懷裡, 好好安慰一番, 該死的瓜爾佳氏,居然敢這般對十四福晉, 簡直太過分了。
“怎麼不開心了?”
皇太極見眼前的葉晚晚僅穿了一件夾襖,冷得直哆嗦, 神色不善道,“怎麼穿這麼單薄, 出來也不披上披風, 小心著涼。”
說完, 解下身上的明黃色錦緞披風,披在葉晚晚身上。
他的動作自然又隨心,葉晚晚不由垂下眸子,轉而又抬眸望著皇太極。
水靈靈的杏眸又深邃又清冷,夜色中猶如璀璨繁星,倒映在滿天星河裡,霧氣蒙蒙中,斂起一波瀲灩以及萬種情思,讓人一見就沉浸其中,醉倒這萬頃寒煙翠中。
皇太極定了定神,臉上神情依舊淡然,“出了什麼事?”似乎在詢問吃飯喝水沒有,一樣平靜安和。
他自然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剛才額登向他密報大福晉宮中發生的事情,他雖說麵上不顯,心中卻十分惱火。
他惱火的一些原因來自心腹範文程,被不知天高地厚的瓜爾佳氏任意辱罵,涼了漢人的心。
皇太極心中理想十分遠大,那就是能踏進山海關問鼎中原,而這不是八旗子弟能夠辦到的,他們雖說驍勇善戰,可是治國平天下這些策論全然不知,更不要說如何重農重商,如何鼓勵種田經商,發展經濟,和他們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
要知道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漢人千千萬萬,八旗子弟才有多少人,隻有滿漢一家,尊重漢人,讓他們吃飽穿暖,這才是能守住天下的必要條件,元朝的覆滅就是前車之鑒。
可是這群八旗子弟不僅不學習漢文化,更不尊重漢人,當真是以為自己聽之任之放任他們,不敢處罰嗎?
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小玉兒,小玉兒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雖說以前脾氣是有些任性,但她年紀幼小,完全情有可原,尤其是這些時間,勤奮刻苦又好學,他一點一滴看在眼裡。
皇太極是個超級護短的人,小玉兒以前什麼樣子,他想不起來,也不想想起來,但是現在的小玉兒活潑可愛聰慧純真,雖不是他心愛的人,卻是他想保護的女人,咳咳,想保護的得意門生。
愛新覺羅家族的通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喜歡的人就算得罪所有人,他也會為了她不惜與所有人為敵,憎惡的人,就是路邊的草芥,死一大片也不會放在心上。
小玉兒又嬌氣又柔弱,怎麼能忍受瓜爾佳氏那個惡婦的羞辱,皇太極越想越生氣,賤婦不能忍。
當聽到額登提及十四福晉泫然欲泣、哭著出去的時候,想著小姑娘玫瑰花一樣嬌媚的臉,瞬間凝珠帶露的模樣,這是他寵著哄著的得意門生,一陣心疼,幾乎摔碎手中的墨玉硯台。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隻是神情淡淡問道,“瓜爾佳氏羞辱十四福晉和範夫人,大福晉和側福晉可在旁邊?”
額登連忙回稟,“大福晉有些生氣,阻止了瓜爾佳福晉的辱罵,側福晉先是冷眼旁觀,後來見事態擴大,才出來息事寧人。”
“瓜爾佳氏是鑲白旗下,屬於旗主多鐸,她與大玉兒一向關係匪淺,十分要好,想必側福晉也不會為了小玉兒得罪瓜爾佳氏,側福晉就是這麼善解人意左右逢源,什麼姐妹情深,她可是隻顧大局的人。”
皇太極的語氣越發淡淡,隻是其中的意味卻是耐人尋味,額登是他的第一心腹,有些話隻能對他說。
額登跟隨大汗多年,自然聽出了其中意思,額登這人的三觀向來跟著皇太極跑,皇太極喜歡誰,他就最喜歡誰,皇太極不喜歡誰,他也就最討厭誰。
他對小玉兒印象極好,對側福晉不知可否,見大汗對側福晉有些不滿,也覺得側福晉對妹妹十四福晉著實有些冷漠。
“十四福晉現在何處?”皇太極眸子發冷,語氣依然一成不變的平靜淡漠。
“回大汗,十四福晉沿著花園的湖畔轉圈,一圈又一圈,她從大福晉宮裡出來,也沒披上鬥篷,奴才想……”額登見大汗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忙低下頭回道。
“去看看。”皇太極接過額登遞過來的披風,起身出了崇政殿。
*
葉晚晚聽皇太極詢問出了何事,按照一般操作辦法,那就是繪聲繪色的告狀外加上眼藥,可是葉晚晚是何人,滿級小白蓮,怎麼會乾這麼平凡幼稚的事情,皇太極可不是普通人,上眼藥這套惹不起他憐惜和心疼,沒準還會覺得你是個挑撥離間的弱雞。
她向來劍走偏鋒,不走尋常路。
聞言故意擦試了一下腮邊,似乎要掩飾什麼,看在皇太極的眼中,就是小玉兒委委屈屈的拭去腮邊的淚水,不想讓他看到她的弱小無助可憐。
“告訴我,究竟出了何事?”皇太極壓低聲音,鳳目安詳溫和。
不知為何,葉晚晚覺得那雙黑眸閃著駭人的光芒,像她很久以前在仙俠文裡,岐山之鳳含著火焰的眼睛,吞噬一切毀滅一切,隻要他想。
葉晚晚咬了咬唇,清澈若水的杏眸慌亂的避開皇太極的眼睛,曲線畢露的胸脯起伏不定,極力在強忍某種情緒。
良久,她的唇邊露出一抹輕愁,“大汗,沒事啊,這裡是汗宮,能有什麼事情?”
說完,唇角拚命上揚,擠出一抹極清極淺極無奈的笑容。
皇太極沉默不語,隻是靜靜望著葉晚晚,墨染般的眸子如平靜海麵,不見絲毫波瀾,卻似乎又蘊含著不為人知的巨大波瀾。
葉晚晚低下頭,安慰自己一般又像是安慰彆人一般,聲音像是撒在花叢中的細雪,軟綿綿柔怯怯,不仔細聽,壓根聽不見。
“大汗,我真的沒事,太冷了,您快些回去吧。”
皇太極見她左顧而言它,看來小玉兒根本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會幫她出氣,哼了一聲。
“怎麼不告訴我,瓜爾佳氏欺負你。”
葉晚晚一怔,不可思議的問道,“大汗,您……您怎麼知道?”
見皇太極一雙燦如繁星的眸子淡淡的望著自己,葉晚晚有些不好意思,“大汗,其實我並不想和彆人爭吵,您以前教過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走我的陽關道,她走她的陰間道,我才不屑和她吵架。”
陰間道?確定這句話是他教的?這個小玉兒,每次胡言亂語總是拖他背鍋。
心中煩悶稍減,薄唇不由微微翹起,皇太極覺得自己每次見到小玉兒,沒笑死在她的怪言怪語中,還是挺幸運的。
努力維持著臉色嚴肅,皇太極負隅頑抗,掙紮著提醒,“獨木橋。”
葉晚晚哦了一聲,“她走她的陰間獨木橋,我不和她搶,可是她不應該去罵範夫人,其實我和範夫人也不熟,不過我聽多鐸說過,他旗下的範文程,大汗最喜歡。”
聽到大汗兩字,宛如找到了勇氣來源,葉晚晚眸子一亮,神情倔強起來。
“大汗喜歡的人,就是小玉兒喜歡的人,所以我要護著範夫人,她罵範大人和範夫人是賤狗,最可惡的是,瓜爾佳還對大汗不敬,什麼她家男人打下的江山,呸,沒有大汗的指揮,沒有大汗力排眾議的千裡奔襲,她家男人,隻能彎弓射野兔,啥也不是。”
“大汗說過,滿漢一體毋致異同,她壓根沒放在心裡,這樣不是告訴漢人,大汗說話根本沒用,滿人不放在眼裡,所以我才和她吵起來,我要告訴所有人,大汗的話,大家都放在心裡。”
白蓮花告狀最高境界,那就是我是為了你,一切就是為了你,就算是和彆人罵架大打出手也是為了你,反正我不是為了自己,剩下的,你看著辦吧。
皇太極見葉晚晚一張秀氣的小臉,原本還是蒼白落寞,但是提到大汗說過四個字,臉上煥發出一股奇異的神采,那種神采讓她原本灰敗的小臉,瞬間如嫣紅的海棠花盛開,嬌豔欲滴的模樣,讓他移不開眼睛。
“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剛才為何不告訴我?”皇太極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語氣也是淡淡。
葉晚晚突然啞口無言,一雙如水的眸子不敢看皇太極,像是受驚的小鹿,胡亂躲閃著。
良久,桃花瓣一樣的小嘴嘟起,神情萎靡,“大汗,對不起,我不想告訴您這件事情,主要是怕您罵我,給您丟臉。”
見皇太極萬年不變的禁欲臉終於出現一絲驚訝,葉晚晚心中暗笑,刷好感度抱粗腿再來一波。
“我笨嘴笨舌,那些市井上罵街的話,我說不過瓜爾佳氏,她就像個茶壺,我是個茶杯,隻能看她噴口水,毫無還嘴能力。”葉晚晚幽幽道。
皇太極暗自悶笑,幾乎沒當場去世。
“我又手無縛雞之力,打也打不過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欺負範夫人,給大汗先生丟臉了。”
皇太極明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他還是想象一下瓜爾佳氏和小玉兒兩人站在一起的樣子,嗯,膀大腰圓的水桶和楚楚可憐的小蓮花,確實不是對手。
葉晚晚聲音越發失落,“小玉兒很沒用,不像大汗文武雙全,大汗文能罵遍群儒,武能上陣殺敵,拉開兩百斤的弓,還能打老虎,不像我,麵對母老虎,隻有挨打的份。”
皇太極清咳一聲,掩飾自己快要笑岔氣的模樣,淡淡問道,“既然你是我的得意門生,那門生被欺負,可要先生幫你出氣?”
當然需要啊,否則她廢這麼多話、演這麼多戲、挖這麼多坑,作甚?
麵上卻是不顯,一臉大義凜然,“大汗,還是算了,反正也沒什麼事,馬喇希貝子是大汗的愛將,不要因為我,讓他對大汗誤會。”
皇太極暗暗頷首,小玉兒是個聰慧識大體的好孩子,這口氣他幫她出定了,麵上卻是淡淡,“既然你不願追究,那這件事情便就此作罷吧。”
啥?就此作罷?哎,不對啊,劇情不應該是這樣啊,難道不是大汗責罵瓜爾佳氏一頓,幫她出氣嗎?
笑著點點頭,心裡卻很失落,大汗居然就這麼打發她了,不追究瓜爾佳氏?不要啊,大汗您不管小玉兒了嗎?都怪她想裝大度,說什麼算了,她就應該答應,讓大汗幫她出氣,真是被自己氣哭了。
勉強擠出笑容,“大汗,那我先回去了,姑母讓我早些回去。”
皇太極嗯了一聲,“快些回去吧。”
葉晚晚小跑幾步,啊了一聲,忙又轉回來,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大汗,謝謝您的披風。”
她看了一眼立在林外的額登,想了想,“大汗,我幫您披上吧。”
見皇太極絲毫無反應,葉晚晚自主主張為他披上披風。
貼身勾搭這一塊,她最擅長,下巴揚起四十五度角,翦水雙眸全神貫注,白嫩的小手翹起蘭花指,捏住披風的長帶子,打了一個雙芯結,十分好看,微翹的小手指不經意間從皇太極的胸前劃過。
皇太極冷如天邊月的眸色瞬間一暗,心頭像是被羽毛輕輕劃過,酥酥癢癢。
站在林外的額登也忍不住回頭偷看,暗香浮動的梅樹旁,高大的身影圈著嬌小的身影,十分登對,好一副人約黃昏後的美麗畫麵。
“大汗,小玉兒告退。”葉晚晚退後幾步,神色認真專注。
“去吧。”皇太極示意她快些回去。
葉晚晚走後,皇太極的臉色突然一沉,“額登,是不是十四福晉和瓜爾佳氏在側福晉宮裡也起過爭執?”
小玉兒的猶豫和糾結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
“是,”額登小聲的回答,“瓜爾佳福晉不知為何,對十四福晉從未有過好臉色,每次極儘羞辱。”
見大汗臉色一沉,簡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額登湊上前,小心的回稟。
“大汗,奴才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皇太極雙眸如冰雪,越發冷意橫生,他猜到額登要說什麼話。
額登是大汗的情報包,手下眾多耳目遍布盛京,總能探聽到各種事情,當然某些小事也就不去傷害大汗的耳朵,不過十四福晉的事情,是頂天的事情。
“十四福晉前幾次在側福晉宮裡也是被瓜爾佳福晉羞辱,她每每氣不過辯解幾句,側福晉也是溫溫柔柔的勸阻,但是苗頭卻直指十四福晉性格暴躁蠻不講理,奴才還聽說,十四福晉回到貝勒府,還會被十四貝勒嗬斥她不懂事,寒了鑲白旗勇士的心。”
皇太極沉默不語,原來是這樣,難怪以前小玉兒哭鬨發脾氣,找哲哲告狀,原來竟然是這個原因,她得不到丈夫的保護,得不到姐姐的關心,隻能用無理取鬨保護自己。
小玉兒這般開朗明媚的人,是受到多大的委屈,才會變得如此,這樣一個愛笑愛撒嬌的孩子,遇到瓜爾佳氏隻能沉默寡言。
“額登,十四福晉說還是算了,你怎麼看?”皇太極語氣沉靜。
額登想了想,大汗你那張臉像是要滅了瓜爾佳氏全族一樣,怎麼可能算了?
“大汗,奴才不知。”
皇太極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小玉兒遠離科爾沁,孤身來到盛京,多爾袞不護著他,大玉兒也不念著她,哲哲是個不管事的,若是我再不護著她,還有誰能保護她?不管如何,科爾沁也是大金的盟友,不看僧麵看佛麵。”
額登心裡嗬嗬,大汗,您醒醒啊,之前最討厭十四福晉的是您,對她不理不睬的是您,每每見到她就厭惡的還是您。
“額登,宣馬喇希貝子到崇政殿見我。”
“是。”
*
馬喇希一個晚上被其它貝勒貝子們灌酒灌得暈暈乎乎,幾個月後征討察哈爾,多爾袞已經點了他為鑲白旗先鋒,率領幾千人馬先行出征。
對於他來說,這是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甚至已經見到貝勒向他招手,隻要他得勝歸來,唾手可得,還可以從察哈爾的俘虜中,弄幾個小娘們享用,簡直是神仙快活。
一名小太監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壓低聲音道,“貝子爺,大汗要你去後殿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