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
一陣氣浪衝天而起,不光炸翻了那些正在拉網的金兵,連他們身後的石律津也被衝擊得連退了十幾步方才穩住身形,可定金一看,方才被他派去拉網的人和那幾張大網,都已經被炸得稀爛,而網下除了十幾具已被炸壞的金兵屍體,哪裡看得到一個宋軍的影子?
顯然是他們玩了個金蟬脫殼之計,留下這些已經被箭雨射得快要滿載破損的箭網,還掛上了十幾個“□□”,被金兵已拽,正好引爆,又收割了一遍人頭。
而原本藏身在下麵的辛棄疾一行人,早就沿著壕溝跑到了另一頭,披上了“隱身”的迷彩衣,趁著金兵的注意力都被那些“箭網”吸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繞到了城牆的另一側,借著牆垛的掩護,跟上麵的人發出信號,城牆上的親兵早有準備,連忙垂下幾架繩梯,拉著他們上來。
連辛棄疾在內一百餘人,至此安然無恙地回到城牆上時,石律津還在壕溝外氣得跳腳,命人就地紮營,將整個沂州城包圍起來,就不信這麼一座孤城,他們守得住一日,還能守得了一個月甚至半年?
他很清楚,沂州城裡的十幾萬人,根本沒有足夠的過冬糧食,隻要圍住此城,無論海州還是徐州來援救,都得先經過他這一關,而後軍中的攻城炮和投石車也即將運到,宋人有的東西,他們一樣有,就看最後誰能耗得過誰。
整片河北和山東道的存糧都已經被運往此地,完顏雍拚著打光山東東路的人馬,也要先拔掉方靖遠插在這裡的釘子。這半年他按照方靖遠留下的“良策”實施的過程中,廢除了燕京和他名下的奴隸製,的確收攏了不少民心和兵權,打壓了一部分部族勢力,可正因為如此,讓他愈發忌憚此人的存在。
才不過半年時間,方靖遠就從海州奪下了徐州和沂州,再讓他們發展下去,吸收了山東東路的那些義軍後,就會越來越難以對付,所以哪怕這次犧牲山東東路的人馬,他也要一舉奪回沂州和徐州。
中原和西北的金兵一直跟四川的宋軍來回拉鋸戰,若是徐州不能奪回,以後宋軍連成一氣,進可攻退可守,就愈發難以收拾了。
這一戰對於金兵而言,亦是隻許勝,不許敗。
石律津讓人將沂州城外的樹木砍伐一空,運到城前搭建攻城車,這次果然遇到了城上的遠程箭弩打擊,在沒有“肉盾”防護的情況下,城上的宋軍放起床、弩來毫無顧忌,手臂粗細的巨型弩箭一箭射出去,就能將幾個人射穿成一串,就連蒙了厚牛皮的雲車都抵擋不住。
石律津暴跳如雷,也讓人射箭攻擊。可他們是在下麵,要往城牆上射箭隻能仰射,非得靠近一些不可,然而靠近之後,宋人從城牆上射來的箭更加密集而犀利,你來我往之下,他們沒有城牆的遮擋,損傷的人員比宋軍多出數倍有餘。
哪怕他硬扛著損失,讓人用投石車攻擊城牆,這才發現,沂州的城牆與他以往遇到過的城池截然不同,不知何時在外麵刷了一層類似石料的東西,光滑如鏡,灰蒙蒙的顏色看著一點兒也不起眼,可任憑他用最強力的投石車,砸上去數百斤的巨石,那城牆依舊巍然不動,連牆麵一點損傷都無,硬得簡直比石頭還扛砸。
“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石律津又驚又怒,不明白為何沂州才落入宋人之手半年,就從原來那個千瘡百孔的破爛城池,變成了這樣一座堅不可摧的“金石之城”。
“聽探子說,是從海州那邊運來的一種叫水泥的東西。沂州守軍將整座城都用水泥刷了幾遍,結成這種成片的石牆,尋常箭矢和投石機砸上去根本無法破防。都統,我們要不用火攻?”
自從得知完顏廷從汴京工匠那得到了猛火油櫃,哪怕上一次進攻海州時因情報泄露被方靖遠刻意針對而導致失敗,完顏雍依然讓西北金兵大量開采了那種叫“石油”的燃料,讓燕京的工匠研究出十多種用法,同樣配備給了這次的南征軍。
隻是石律津的手下還用得不算熟練,但眼看如今幾日攻城都屢戰屢敗,隻得另想辦法。
那些石油被他安排人用布球浸泡了一夜後,再用布包裹起來,裡麵學著宋軍的“霹靂炸彈”摻了不少廢料進去,在點燃後用投石車彈射上城牆,那些石油極易引燃,水撲不滅,幾乎落到哪裡,都會引起一片火災。若是粘在人身上,那更是立刻就著火,難以撲滅。
好在辛棄疾先前聽方靖遠提起過石油火情的滅火辦法,也猜到這次金兵或許會帶著猛火油櫃這種大殺器來攻城,所以早早地將護城河擴寬挖深,吊橋拉起,封的嚴嚴實實的,在城牆上也準備了無數沙袋隨時滅火。更是嚴令若有人身上著火立刻脫衣滾地,不可潑水,隻能以沙土滅火。
饒是如此,那些被投石車投進來的“火彈”也引起了城內不少地方失火,造成上百人傷亡,是這十多日來傷亡最為慘重的一次。
尤其是城內不少民居著火,原本就好容易進城有安身之所的流民們也顧不上是誰家的房子,都趕來幫忙,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無需辛棄疾派人指揮,他們自己就安排的妥妥當當。
連著十餘日攻城不下,石律津一天比一天惱火,一天比一天著急,他是負責山東東路,第一關的沂州就打了小半個月毫無進展,自己的人反倒折損近三萬餘人,而中原和西北軍進攻徐州,若是被他們先拔了頭籌,就算他拿下沂州,也無法奪得頭功。
而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沂州城內尚有房屋可以禦寒,城外的金兵隻能住在營帳之中,哪怕他們生長在北方苦寒之地,也有不少人被凍傷,這樣下去,等到冬日再下幾場雪,不用宋軍反攻,他們自己就要凍死一批人了。
他原本以為,這麼一座小城,守軍都是一些連正經兵器都沒有的流民義軍,不過幾日便可拿下,卻沒想到,隻不過半年時間,這些泥腿子不但重修了城牆,還弄出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兵器和防具,硬是將這裡守得水火不侵,滴水難入。
可他卻不知道,他難受,辛棄疾在城裡也不好受。
“箭矢還剩下多少?”
“回府君,箭矢已不足三萬支,若是金兵仍如前日那般攻城,我們的箭就不夠用了。”
辛棄疾咬咬牙,讓人給他清理了手臂上的傷口,重新包紮好後穿上了外裳,這是他前日在城牆上被一支流箭誤傷,隻是金人如今也學得十分狠毒,箭矢都用馬糞和尿液泡過,哪怕是擦傷,也容易引起傷口感染,若非方靖遠安排醫學生們提前運送了大批的烈酒過來,專門用於清洗傷口,他們這次早不知有多少人會死於這些“毒箭”之下,就連他都難以幸免。
“那就讓人都收拾了金人射進來的箭,再給他們射回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還有——收集了城內的‘金水’,讓人都準備好,明日燒開了,就等他們開攻城,給他們當頭澆一點,讓他們也嘗嘗咱們的……味道!”
“遵命!”
石律津也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宋軍的箭矢軍械要靠海州和楚州製造運送,沂州被圍困之後,那些物資根本無法運送進來,隻能用一些少一些,而他帶來的十萬大軍,物資多得數不勝數,就等著宋軍的箭矢消耗殆儘,他再行攻城。
而攻城的方案,幾乎都是從當年的宋軍那邊“學習”而來,雲梯搭在護城河上,直接鉤在城牆上,士兵們頂著盾牌踩著雲梯朝城牆上攀爬而去,一旦被推倒或引燃雲梯,整條雲梯上的人都會被葬送在城牆之下。
而城牆上的守軍,亦要扛著從天而降的箭雨和投石機砸來的石塊,去防備攀爬城牆的金兵。
哪怕守城的宋軍一方尚占據優勢,未曾讓金兵攻上城牆,可幾個時辰下去,城牆上的人也傷亡了不少,辛棄疾始終站在城牆上,砍壞了一把刀就再換一把刀,知道金兵終於退去,一日的攻防下來,城下的屍體堆積如山,城牆上也幾乎被鮮血染紅了大片。
“辛安,再給我拿把刀來!”辛棄疾強撐著站在城頭,手中的刀已斷去了半截,隨著剛才被斬斷的雲梯落在了城牆外。可他連喊了幾聲,都不見辛安遞過刀來,跟先前他連喊都不用喊,頭都不必回就會有人遞給他一把又一把刀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辛安?”
回過頭去,卻見辛安靠在他身後的城牆上,胸口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幾乎將他整個人釘在了後麵的牆壁上,也正因為如此,他還依然站著,一雙眼依舊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著,隻是早已失去了神采。
辛安的手中,還緊緊地握著把刀,隨時等著遞給他。
“辛安!”辛棄疾的喉頭一梗,忍不住熱淚盈眶,伸手從他手中抽出那把刀來,轉身衝著城下的金兵怒吼一聲,“你們來啊!老子就在這裡,你們殺不死我,我終有一天會讓你們全都死在這裡!一個都彆想走!”
石律津望著城牆上的人,咬著牙,彎弓搭箭,射出一箭去。
這是他距離辛棄疾最近的時刻,若是能一箭除了這個宋軍的領袖,沂州或許不攻自破……
“府君小心!”
冷箭來得突兀,而辛棄疾狂怒之下也未及反應,眼看著箭已到眼前,堪堪擦著他的鬢邊射進了旁邊的牆柱上,他的額角擦除一道血痕,跟著斷落一綹頭發,可他卻仰天大笑起來,從身邊的士兵手中奪過一把弓箭,也朝著那支箭來的方向回射了過去。
“來而不往非禮也,兀那金狗,你也給我看箭!——”
石律津沒想到自己這一箭居然會失手,平白浪費了他神射手的精力,可這張三石弓就算是他拉滿也不過能射三次而已,一箭不中,再想射中就更難了,正準備退走之際,卻見辛棄疾一箭射來,他拍馬剛剛躲開這一箭,忽地聽到風聲疾響,還不等他回頭,就覺得肋下一痛,一支箭竟從斜後方射進了他的腰部,整個人身子已顫,便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在他落地之時,隱約看到東南方的天邊,滾滾煙塵襲來,一騎飛馬疾馳而來,馬上是名紅衣女將,手裡依稀拿著張弓,正對著他的方向。
劇痛襲來,他已經無法再去想以後的事,之時在黑暗吞沒意識時,已經知道,這一次,自己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海州的援軍已至,他竟然提前一點兒消息都未曾探聽到,那些個斥候探馬,簡直都是一群廢物。是這些廢物誤他,誤國……
嶽璃一馬當先,衝在最前方,先是看到竟然有人暗箭射向辛棄疾,當即還了那人一箭,好在辛棄疾的箭在先,石律津隻注意到了城牆上的來箭,而未曾發覺身側後方突襲來的人馬,冷不丁被一箭射落馬下,金兵頓時大亂。
石律津的親衛搶先將他抱上馬背,轉身就逃,其他人沒了指揮,更是陣腳大亂。
待嶽璃將弓箭放回馬鞍一側的掛鉤上,抽出身後的一對金錘,策馬衝入敵軍陣中時,真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金錘所過之處,碰著就傷,錘著就死,比砍瓜切菜還來得利落,以至於那些金兵一看到她就望風而逃,哪裡還顧得上還擊。
“嶽家軍來了!——”
有眼尖的金兵看到她身後親兵打著的大旗,一麵寫著鬥大的宋字,另一麵則是嶽字旗,但凡聽說過嶽家軍的金兵,無人不知厲害,那是幾十年來金兵的噩夢,“撼山易,撼嶽家軍難。”就連後來的民間說書人口中,最喜說的也是《嶽家將》,金國這邊雖然屢屢禁止,甚至為此殺過不少說書藝人,禁了不少茶館和瓦舍,可民間的傳說,是永遠堵不住的。
而在金國,士兵也是父子相傳,上一輩人在記憶中刻下對嶽家軍的恐懼,至今仍留下他們的記憶中。金兵都知道,打敗嶽家軍的不是他們,是宋人自己的皇帝,而對上嶽家軍時,就連金國最精銳的拐子馬鐵甲重騎也一樣損兵折將。
甚至連上半年完顏廷率五百精騎追殺宋國使臣,結果被嶽家後人斬殺,屍骨無存的消息,也在層層打壓下,依舊傳遍了金營。
原本對沂州久攻不下,傷亡近半的金兵,就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如今眼看著主將被射落下馬,被人帶走逃之夭夭,而宋軍來的又是嶽家軍,頓時就沒了鬥誌,眼見嶽璃帶人衝殺過來,都顧不上抵擋,就死命地往回奔逃,瞬間炸營,再無抵抗之力。
所謂兵敗如山倒,便是此刻的情形。
嶽璃帶著海州軍衝殺入金兵陣中,幾乎一合之敵,便如一支利箭般,直接打穿了金軍陣型,來回幾個穿插後,金兵業已大亂,互相之間奔逃踩踏死傷不計其數,餘者被追上的海州軍更是切瓜切菜般斬殺一氣,從沂州城外,一直殺出數十裡地,染紅了整片黃土地,連已經結冰的沂水和黃河上,都鋪上了一層血色的薄冰。
辛棄疾看著城下一潰千裡的金兵,終於長出了口氣。
“開城門,迎接海州軍入城。有願追殺金兵的,可隨我……咳咳……”他也忍不住吐出口血來,以刀拄地,苦笑道:“看來,我今日無法帶著你們再去追擊敵軍,拿下他們的人頭回來祭奠……犧牲的弟兄們了。”
“府君無需難過,我們……也殺不動了!”眾人眼見圍城之難已解,都長出了口氣,彆說出城去追殺金兵,現在一個個鬆口氣後,都癱倒在城牆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這幾日幾夜裡,金兵輪番攻城,就算沒攻到近前也會投石扔火油彈,折騰的人人都無法休息,疲累之極,幾乎也都到了強弩之末。
城裡的房子磚瓦梁木房柱也都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作滾石檑木,一次次擊退金兵,幾乎所有人的都投入其中,因為他們都很清楚,這次來進攻的金兵,根本沒打算給他們留任何活路。
一旦城破,就是所有人與城共亡的結果。
所以他們就算死,也要死在城牆上,哪怕沒有力氣了,抱著敵人的雲梯一起從城牆上跳下去,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身後的沂州,是他們的家,城裡的人,也都是他們的親人,流浪漂泊了這麼久,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掙紮著死去,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安身之地,誰都不願再放棄,寧可守著這座城到最後一刻。
方靖遠跟著海州軍到沂州城下時,看到整座城的城牆,都從原本的灰色變成了黑紅色。那是無數血與火淬煉而成的顏色,有敵人的鮮血和烈火,也有沂州守軍的血汗在其中,方才染成如此悲壯的顏色。
他翻身下馬,也名所有人下馬,摘去冠帽,先在城門外,對著這座城,以及所有守衛這座城而犧牲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禮。
“命所有人下馬步行,不得擾民,聽從沂州軍安排駐營之地,若有滋擾百姓者,軍法論處!”
他從接到沂州的求援信開始,就籌集物資北上支援,可金兵本就存著圍點打援的心,沂州和海州之間的官路被封,水路不通,他急了幾日,總算才點齊兵馬,由魏勝留守海州,而他則親自隨嶽璃前來沂州救援。
所幸,一切還來得及,沂州城裡城外都浸泡在血色中,卻依然保住了。
方靖遠著實沒想到,金兵如此悍勇,攻城手段亦是不乏各種重器,昔日降金的人和如今金國科舉取仕籠絡的人才,已經讓他們脫離了原本草原純騎兵的作戰方式,尤其是跟大宋多年來的較量中,同樣也學到了不少手段。
過於自信和輕視對手,就會帶來如此慘痛的教訓。對他而言,這次的勝利,哪怕是擊潰了金國十萬大軍,最終僅有不到萬餘人逃回河北一帶,可沂州城的守軍亦損失過半,城中的守備軍械和物資消耗得所剩無幾,他們若是再晚到一日,或許整個戰局的結果都不同了。
他不禁望向西南方,那邊,是徐州。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