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格物致知(1 / 2)

在科舉文裡做考官 辛宸 15367 字 3個月前

在進雲台書院之前, 朱熹並不認為方靖遠將一座書院辦成了個雜學講堂有什麼好處,對此不僅是北方書院,就連南方書院和太學也存有不少爭議, 尤其是他將那些匠人的手藝也納入學院之中,準許平民和匠戶入學進修, 與醫學和其他學科平起平坐,引來了不少讀書人的義憤和批判, 甚至認為他是故意貶低士子,不尊禮法。

然而罵歸罵,方靖遠不在乎,趙昚樂得看大家爭辯,坐視不理,那麼在乎的人也攔不住他。

朱熹本來想在學院中好生勸說那些學子專心經義,讓他們走上正途,不要被方靖遠帶的被那些旁門左道的雜學耽誤了學業, 以後難以晉升。

結果,他剛一進學院的大門, 就看到門口的廣場上, 剛剛建好的一座巨大銅製渾天儀, 高約一丈有餘,正是仿照漢代張衡所製的渾天儀, 卻又比那個渾天儀更加簡潔恢弘,外麵的幾層圓圈在緩緩轉動,當中竟有個巨大的實心球, 球體上繪有大洲大洋, 隨著外側銅軌的轉動, 球體也跟著緩緩轉動, 讓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麵的山川河流,冰雪海洋。

而那偌大的藍色球體上,標注著“大宋”字樣的地區,竟不足十分之一,朱熹呆呆地站在這“渾天儀”麵前,許久都未曾挪動一步。

“這是何物?上麵的輿圖,又是從何而來?”

“回朱司業,這是方使君參考漢代渾天儀製成的地球儀,當中的球體為我們所處之地,周圍為黃道天象……”

負責帶他來書院的,是原本海州府學的教授蘇悅山,因府學沒開辦起來,方靖遠直接將其和雲台書院合並,所以他也在此兼任教授,親眼看著雲台書院從一個工坊擴展到學院,再一步步擴張各科學院,形成了如此一個龐然大物。

“你是說,我們住在一個球上?真是荒謬!”朱熹搖了搖頭,可還是不忍離開,又圍著這個“地球儀”轉了一圈,“若是在球上,轉動之時,人豈不是要摔出去?”

蘇悅山原本也是這麼想的,可經曆方靖遠做過的幾個實驗後,尤其是從天象館的望遠鏡中觀看星象後,就徹底打破了原來的印象,自此對方靖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什麼是什麼,將學院的事務打理得妥妥當當,恨不得能一世在此,守住學院裡的無數“財富”。

對於他這樣嗜書如命的人來說,雲台書院的藏書樓,比他的命都重要。

“司業若是不信,可留到今夜,學院有觀星台……”

“觀星台能看到什麼?難不成用星象解釋?真是無稽之談。”朱熹說道:“所謂格物致知,要以天地之器,窮天地之理,而天地之大,如何能隨意猜測……”

“方使君命人造了一台觀星儀,可以看到天外之星。近如明月者,甚至可看到月形如球,球上山丘起伏……”

蘇悅山剛說了一半,就被朱熹打斷,“觀星儀在何處?你且帶我去!”

“司業請稍安勿躁,要使用觀星儀之前,下官覺得尚需去藏書樓相關知識,才能掌握其中原理。”

蘇悅山雖不知方靖遠為何要他一定把朱熹引去藏書樓,還要帶他去看天文地理分類的書籍,但既然他提到了,也就順水推舟地建議了一下。

“好好!那就速去,我倒要看看,這觀星儀是如何運作,當真能看到月上山?”朱熹早就將自己先前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跟著蘇悅山去了藏書樓,跟著他進去之後,不由微微皺眉,“久聞雲台書院藏書萬卷,為何在這麼小的一處院落?前麵那三層高樓又作何用?”

“司業有所不知,我們這裡的藏書樓並非一處,前麵那三舍樓是貢舉生專研經要和時文之地,”蘇悅山解釋道:“後麵的這幾處書閣,則分彆為律、算、醫、農、工和天文地理七星閣,此處為專研天文的天星閣,隔壁則是地理閣,若是司業有興趣,下官可帶你一一參觀。”

“好好,我先去看看那星象之說。”朱熹忙不迭地走進藏書閣,進去之後迎麵看到一幅巨大的屏風。

那屏風上麵是墨藍色深邃悠遠的星空圖,其中銀河燦燦,群星閃耀,還有數顆流星劃過,為夜空增添幾分生動之色,看得人目眩神迷,仿佛全部心神都要被這副星圖攝走,徜徉其間,不願回來。

“這是什麼?”朱熹顯然已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蘇悅山說道:“這是一位趙老先生來書院看過觀星儀後,所做的《觀星》圖,方使君命人裝裱後放在此處,令我等知曉,天地無窮,宇宙浩瀚,豈止萬萬裡之邀,切不可自以為是,務必實事求是,方能窮極物理,得天造化。所以在星象之後,還有物理和化學兩科,正是工學範疇,司業若是想看,也可以去看看。”

“好吧……”朱熹剛應了一聲,轉過屏風,看到麵前數十排書架,每排上書架都擺的滿滿當當,單這一屋子的書,就不下千本,不由目瞪口呆,為自己剛才說的話深深後悔,光是這些書,得看到什麼時候?可那物理化學,還有隔壁的地理……無論哪一科他都好想去看一看啊!

走不動道了,徹底。

是夜,蘇悅山又帶朱熹上了觀星台,用那台形如炮筒的觀星望遠鏡觀看星空,這一看,就足足看了兩個時辰。蘇悅山都站得快睡著了,朱大佬方才發現自己的腿腳麻木,不得不退下休息,第二天又跑去天星閣看書,任誰找都不願出來,連吃飯都在裡麵,就恨不得抱著被褥直接住下。

結果蘇悅山還真給他弄了張藤床和被褥,叮囑他確保休息時間後,就由著他住在天星閣裡了,然後去彙報方靖遠,任務完成。

朱大佬已經忘記自己是來書院乾什麼的了,彆說批判方靖遠的辦學方針,連原本計劃的講學糾正學子們的思想,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蘇悅山彙報的時候,還頗有些感慨地說道:“真是想不到,以司業這般學識,仍好學至此,廢寢忘食,著實令下官佩服啊!”

方靖遠笑道:“我曾人說過,朱司業自幼時就好奇‘天地四邊之外,是什麼物事’,想來因天遙地闊,無法格之,幾乎思之成疾。如今不正好如了他的心願,讓他得以印證心之所想,好生格一格天地日月。”

蘇悅山不禁啞然,搖了搖頭,說道:“朱司業學識過人,聞一知十,下官隻陪了他半日,便已自愧不如,若是使君有空時,不妨去看看,或許也會有所收獲。”

“嗯,那是自然,待今日這些公文處理完了,我便去天星閣與朱司業秉燭夜談。”方靖遠笑眯眯地說道:“若是論起四書五經,我肯定不及他,但這些旁門左道的雜學,他若想知道,我還真的可以給他講上一講。”

蘇悅山有些不解地問道:“請恕下官愚昧,眼下解試將近,為何使君要讓朱司業沉迷於天文之中,會不會影響到此次解試?”若是換一個上司,他便是心中有疑問,也絕不敢訴諸於口,隻是麵對方靖遠時,已經習慣性從大局考慮,不問清此事,他擔心會引起誤會,到時候朝廷對方使君有所猜疑,那他同樣也有未能及時勸諫上司的責任,而他如今對雲台書院和海州都已有了歸屬感,自然不想任何人出事。

方靖遠歎道:“我就是怕他影響到此次解試,才設法將他支開。你想想,朱司業是國子監司業,編有《四書集注》,是從最正統的貢舉考入進士,擅長的是四書五經,若是他這幾日,給考生們灌輸的思想,跟我們先前這兩年所學截然相反,那考試之時,學子們當如何選擇?”

蘇悅山愕然:“這……可就算他現在不去講,到解試之時,他也一樣會參與命題和閱卷,使君就不怕他到時候看不慣海州學子的作風,大肆黜落嗎?”

“朱司業的人品你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他就算知道了,也隻會對我有意見,而不會牽連他人。更何況……”方靖遠促狹地一笑,說道:“我這也是為了完成他幼時的心願,讓他看看真正的天地日月,他應該謝我才是,又怎會故意因我而為難海州學子?”

“至於海州的學風,等他在天星閣和地理閣看完之後,想必就不會再為難我們了。”

方靖遠對朱熹的人品還是十分相信的,這位大佬怎麼說也是一代宗師,單論學識完全碾壓一眾人等,尤其是他的思想哲學,那是方靖遠拍馬都趕不上的,隻是方靖遠站在後世無數科學信息的基礎上,等於站在巨人的肩上,看得更高更遠,才能“對症下藥”地拿出最吸引朱熹的東西,讓他無暇分心,沉迷在新知之中。

而他相信,以朱熹的才學和理解力,在看完這些書,見識過更遠更高的宇宙星空,思想一定會發生改變,隻要他能認同雲台書院的辦學方式和各種雜學,那麼南宋的文人們,早晚也會隨之攻破。

畢竟,要格物,沒有比物理化學生物更合適的手段了。從表象到內涵甚至到生命本質,這些學科的實驗都能帶給人無儘的樂趣。尤其是像朱熹這樣以格物致知為畢生理想的人,一旦碰到這些知識,那便如久旱逢甘霖,在瘋狂地汲取其中知識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完善和改變自己的思想。

天文隻是個引子,因為那是朱熹內心最向往的神秘殿堂,而後的各種知識,才是他無數次提起疑問而未曾得到解答的盲區。

作為一代宗師,他的理解力和學習力、創造力遠超常人,單憑渾天儀就能在自己的腦海中構建出天象結構,計算出時區和日照角度的關係,可見其觀察力和敏銳度。方靖遠隻需要給他打開這扇門,而門裡的一切,自然會改變他的看法,讓他不再拘泥於原來的思想,真正用科學的手段去“格物”,或許同樣能創建一個了不起的學派。

正如辛棄疾一樣,昔日因朝廷冷待,被放逐於南方剿匪路途上奔波的曆史被改變之後,他不光喜歡方靖遠帶來的各種機械和火器,還跟著魏勝研究各種戰車和火器軍械配合作戰的方法,提高對敵應戰能力,將那些戰鬥力低下的流民軍打造成了一支令金軍聞風喪膽的霹靂軍。

或許是因為被霍千鈞帶歪了風氣,各軍起名號時,已不似從前那般按照州府命名,而是一定要起些響亮的名號,仿佛自家的名號不夠響亮,就會影響到戰鬥力。

所以沂州軍就改名為霹靂軍,方靖遠第一次聽到時差點笑得連茶水都噴了出來。

辛棄疾倒是不以為然,對他而言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能打勝仗就行。

在辛大佬身上看到了改變曆史人物命運的成就,方靖遠也想借此機會來扭轉朱熹的命運線,尤其是這次看到他居然來海州監考,他也十分意外,按道理說,這會兒的朱熹應該拒絕了國子監的任命,回鄉辦學才對。

可因為他先前在朝中給趙昚開了個好頭,讓趙昚借機清理走了一批主和的老臣,陰錯陽差地讓主戰派的朱熹上書給趙昚的北伐諫言得到采納,他也從原本的國子監博士變成了國子監司業,一下子升了兩階品級不說,還成了當今太子的講讀老師,雖然距離太子太傅尚遠,卻也是皇帝近臣,比一般官員更得聖心,才能拿到這次海州監考的差事。

既然曆史已經走上了不同的軌道,方靖遠索性就再給他推一把,看看朱大佬在感受了理學……啊不,理科學習的光環之後,會不會也跟著發現質變,從一代理學家,變成一代理科學家。

能開宗立派的大宗師,那學習力和創造力都是非同凡響的,方靖遠非常期待,朱大佬在看到新宇宙後,會不會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學派。

於是,將各部門的公文批閱完畢,分派下去之後,方靖遠就讓人通知嶽璃一聲,今晚要去雲台書院拜訪朱熹,若是深夜不歸,就不必再等他回來。

這是完全做好了秉燭夜談的打算。

嶽璃接到口信,明白他的意思之後,頗有些無奈,自家這位夫君,大多數時候是個學識淵博待人以誠的君子,可有些時候,卻會像個頑童一般,喜歡搗鼓一些誰也不明白的東西。

但她能怎麼辦?自家選的夫君,隻能由著他去了。

方靖遠到了雲台書院時,已是入夜時分,得知朱熹用過夕食後,就上山去了觀星台,那是雲台書院最高處的建築,依山而建,雖然隻有一處高樓,但頂樓視野開闊,並不似尋常建築的尖頂造型,而是圓形穹頂,費了雲台書院工學院上下無數人的心血,方才建城他們理想中的“星空穹頂”,在上麵還按照星圖畫出了銀河和不少星座,便是在日間,抬頭望上去看到那深邃璀璨的星空,亦讓人為之目眩神奪。

更不用說到了夜間之後,打開穹頂,用那架巨大的望遠鏡觀看星空,更加讓人著迷。工學院的學子們幾乎都用自己的學分來換過觀星的時間,也正因為如此才會不惜血本地造出這間穹頂觀星台,讓外來人一進門就被震住。

這好像是雲台書院那些被稱為“旁門”的雜學科學子們從方靖遠身上學來的自信,越是被人看不起的雜學,就越是要有自信,並且要親自設計和製造出讓人敬仰和震驚的東西來,好生打臉那些曾經嘲諷過他們的人。

那種成就感,絕對讓人無法抗拒。

而如今,就連帶著江南書院和國子監無數大儒期盼,前來海州監考的朱熹,也被他們的創造和發明震住,沉迷在觀星之中,無法自拔。

方靖遠看到他一邊觀星,一邊在旁邊的書案上寫寫畫畫,不覺有些好奇,便是上前看了看,發現他在記錄這幾日天空星象變化之外,居然還記下了出現流星的時間、星空和數量,在旁邊還寫出了曆年流星和彗星出現的時間,看那記錄方式,似乎在推算下次流星和彗星出現的時間。

他大為意外,雖說知道朱熹曾經一度沉迷於天文之中,連家中都有一架仿製的渾儀,可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推演星象,這本事可是遠遠超出了四書五經的範疇,可見他的“雜學”也沒少學啊。

“這裡,再加一點,流星出現的時間和隕落方向,跟季節也有關係。而彗星的出現時間,則需要考慮它的運行軌跡……”

方靖遠一時心癢癢,跟著補充了幾點,朱熹倒是絲毫沒覺得意外,又接著問了他幾個星象問題。

兩人聊起來津津有味,隻是方靖遠說的是天文和算法,朱熹講的是《周易》和《八卦》,還有《周髀算經》等古書,聽起來似乎牛頭不對馬嘴,可偏偏對具體星象運行計算,又能如榫合縫,絲毫不差,兩人各自受益匪淺,都對對方刮目相看。

方靖遠尤其佩服的是,“朱兄竟能以易經八卦推演天象,著實令人佩服。”在他看來,這種形而上的唯心哲學理論,居然也能作為推演依據,簡直神奇得無以加複,可見老祖宗們的智慧,絕不是後世用來算命卜卦那麼簡單的。

朱熹亦是十分驚詫於他的算法,“方使君不懂河圖洛書,不解易經,竟然能單憑算法推演出星象,不知是從何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