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去的幾日,皆是如此。
薑斐每日會親自下廚,做好飯菜給裴卿送去,送來的皆是他喜歡的菜色。
連裴卿自己都不知,她是何時知道自己喜歡這些的,甚至……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喜歡。
可他卻逼她吃自己本不喜歡的東西。
裴卿身上有麒麟蠱相護,傷口好的極快,手早已可以獨自用膳,卻不知為何,莫名的不想開口,看著她每日喂著自己,貪戀著一時的關愛。
隻有她,見過他醜惡的樣子。
還對他說,不是怪物。
膝蓋上的傷口也在逐漸愈合,有時裴卿會看著膝蓋發呆。
他似乎有些理解那時薑斐看著他手背上的燙傷,又是驚喜又是失落的樣子了。
驚喜是因為康複,失落是因為……二人再沒有親近的借口了。
這天,是裴卿膝蓋上的傷需要上藥的最後一天。
他安靜坐在房中等待著,可是等到的卻隻有下人端著膳盒走了進來。
裴卿看了眼下人身後。
下人低聲道:“薑姑娘說她今日有事不能前來,還要大人好生吃飯,好生上藥。”
裴卿沒有說話,隻揮揮手讓下人出去了。
可是一人吃著飯菜,卻總覺得心中煩躁不安,最終隻隨便吃了兩口便將碗筷放在一旁。
直到傍晚,薑斐才終於出現。
她的臉色很蒼白,整個人極為虛弱,站在門口,卻依舊在笑著,輕聲問他:“聽說你今日沒好好吃飯?”
裴卿看著她的神色,心中微緊,卻最終低頭淡淡問:“你怎麼了?”
“嗯?”薑斐反問,而後走到他麵前笑眯眯道,“你在擔心我,對不對?”
裴卿心口一慌:“……不是。”
薑斐咬了咬唇,終再沒多說什麼。
可接下去的一段日子,裴卿的身體好了,薑斐卻除了每日在他下朝回府時出現,鮮少再出現在他麵前。
甚至有時……便是晚膳都在自己房中用。
裴卿便是隱晦提及,要補償上次未能帶她出街遊玩的缺憾,也被薑斐溫聲回絕了。
她說,她最近有些事情。
可一直待在國師府中,鮮少出府的她,能有什麼事?
終有一日,裴卿下朝極早,未曾知會任何人,便徑自回了府。
薑斐不在房中,不在後院,更不在膳房。
追問下人後方才知道,她在李端所在的偏院。
裴卿心中一緊,薑斐她莫不是知道他想要解開麒麟蠱一事?她在暗中調查?亦或是……會私下告訴皇帝?
他快步朝偏院走去,卻一眼看見正從房中走出來的薑斐,她穿著白衣,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身邊跟著李端的年輕徒弟。
那徒弟對薑斐說著什麼,薑斐笑著點頭。
卻在走到門口時,被石階絆了一下,薑斐有些無力的朝一旁倒去。
那年輕徒弟飛快抓著她的手扶住了她。
薑斐轉頭,對他笑著說著什麼。
很親密。
裴卿看著那刺眼的一幕,胸口如窩著一團火,這團火來得莫名其妙。
他走上前,聲音低沉:“公主。”
薑斐飛快轉過頭來,而後本虛弱的眉眼亮了起來,聲音雀躍:“裴卿!”
裴卿看著她的眉眼隻倒映著他的身影,心中方才好受了些:“怎麼在此處?”
“我……”薑斐頓了頓,而後走到他麵前,雙眼亮晶晶的,“對了,我明天給你一個驚喜啊!”
裴卿看著她,不解。
薑斐笑:“說了明天就是明天。”
這晚,二人一同在正廳用的晚膳。
晚膳是膳房做的,依舊是……曾經薑蓉蓉愛吃的那些。
薑斐早已經可以神色如常地吃了,隻是咽下去時,眉心依舊會細微地皺起,極不顯眼。
裴卿看著她,第一次……覺得滿桌的飯菜礙眼,想讓人將這些,都撤下去。
終沒開口。
……
翌日。
薑斐起得很早,特意上了妝,拿了個紫檀木盒,便在府中等著裴卿回府。
這段時間,在李端那邊試毒,唯一的感覺便是……累。
倒並非是因為毒而累,她畢竟百毒不侵,而是吃下毒後,要任李端號脈,還要詳儘地將感覺說與李端聽,嘴皮子累。
演得也累。
不過卻也並非全無所獲。
麒麟蠱強大,不可強行壓製,否則隻會適得其反。
但可以助其休眠。
李端製出的,正是讓麒麟蠱休眠三個時辰的藥丸。
然而卻不能常用,免得麒麟蠱習慣了這解藥後,變得越發猖狂。
裴卿近午時回府,府中很安靜。
他腳步放緩了些,聽見身後傳來小心翼翼地腳步聲,唇微彎了下。
可薑斐卻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裴卿凝眉,剛要回首,眼前卻暗了下來,一雙柔軟的手蒙住了他的雙眼。
薑斐的聲音低低響在他的耳畔,帶著淡淡的馨香:“說了今日要給你驚喜的。”
裴卿怔了下,隻覺得心口跳了跳。
太近了。
薑斐離他,太近了。
“張嘴。”薑斐接著道。
裴卿不解,將她的手拉了下來,看著她沒有說話。
“無趣,”薑斐癟癟嘴,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裡麵有一枚煙栗色的藥丸,“快,把它吃下去,你還欠我一次出街遊玩呢!”
裴卿垂眸,看了眼藥丸。
“沒毒,”薑斐解釋,生怕他不信似的,便要掰下一小塊吃下,“我嘗給你看……”
話沒說完,藥丸已經被裴卿拿了過去,他看她一眼,吃了下去。
那木盒,他認得,是李端的。再者道,尋常的毒,麒麟蠱能應付。
薑斐笑得眉眼半眯,拉著他朝府外走。
下人早已備好了馬車,裴卿上了馬車方才發現,裡麵還放著一個紙鳶。
紙鳶很大,也很精致。
她要去放紙鳶?
裴卿看向她。
薑斐卻隻興致勃勃地看著轎窗外。
直到行了好一會兒,裴卿方才察覺到,馬車徑自朝城東而去。
他抿了抿唇,雙手緊攥著,目光緊盯著薑斐。
薑斐也在看著他,察覺到他的目光,隻是笑了笑,可笑容裡有幾分忐忑。
直到來到城門口。
薑斐突然抓住了裴卿的手,掌心因為緊張生了一層冷汗。
裴卿低頭,看著她蒼白的指尖,手越發用力。
上次在城門處,他麒麟蠱發作,被她看了去。
如今她又帶他來此處,他不得不懷疑,她是想看他出醜。
眼見馬車就要駛出城門,裴卿剛要作聲喊停。
“裴卿!”薑斐突然喚他。
裴卿朝她望去,眼前卻驀地一暗,薑斐起身吻住了他的唇,也堵住了到嘴邊的話。
裴卿怔住,這個吻不像上次淺嘗輒止,她始終輕輕貼在他的唇角,唇輕顫著。
馬車駛過城門。
薑斐鬆了一口氣,直起身掀開轎簾,看了眼窗外,而後滿眼雀躍地回頭:“裴卿,你看!”
裴卿從怔忡中回神,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而後再次僵滯住。
他在……城外。
遠處的樹林,近處的廣袤平地,還有不遠處的城外冒著炊煙的人家,以及三兩孩童拿著紙鳶奔跑的身影。
他……出來了?
“我們去放紙鳶吧!”薑斐拉著他的手,另一手拿過紙鳶,便跳下馬車。
裴卿愣愣地跟在她身後,耳畔有涼風拂過,是城外的風,比京城要多了喧囂。
“你會放紙鳶嗎?”薑斐為難地看著手中的紙鳶,“裴卿?裴卿?”
裴卿終於回過神來,聲音沙啞:“為何?”
“嗯?”薑斐不解,繼而反應過來,輕輕笑了笑,“李道長都和我說了,”說到此,她的神色有些低落,“可惜這個藥丸隻能抵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
裴卿看著她,已經很長了。
他從未想過……李端竟是真的製出來了!
“所以我們不要浪費啊,”薑斐拽了拽他,“快把紙鳶放到天上去。”
裴卿看著她吃力地舉著紙鳶,遲疑片刻,接了過去,照著他幼時站在城牆上遙遙望見那些人的法子,朝後跑了幾步。
紙鳶搖搖晃晃地借著風飛到空中。
薑斐不斷地放著線,始終笑著。
裴卿看著她的笑,心口像是有什麼在一點點的膨脹開來,有些酸澀,有些新奇,又……有些心悸。
“薑斐。”他突然喚她,沒有緣由,隻是想喚喚她。
薑斐轉頭朝他看了過來,眉眼帶笑。
目光從他的頭頂一掃而過。
裴卿好感度:50.
她笑得越發歡愉。
然而下瞬,薑斐看見裴卿的臉色變得驚恐萬分,飛快朝她跑來。
薑斐不解,而後才感覺到肢體在變得僵硬,手中的紙鳶飛了,人徐徐朝一旁倒去。
寒花毒發作了。
薑斐:“……”
真是時候。
……
裴卿擁著懷中的女人,手止不住的輕顫。
是寒花毒。
可是明明……在之前的膳食裡,他已讓李端用了壓製寒花毒的藥,除非到了最後一次毒發,否則鮮少再會發作。
那本是他要用給薑蓉蓉的,可她離開了,便給了薑斐。
為何還會發作?
還是說……
裴卿呼吸一緊,渾身冰涼,抱起懷中的女人便朝一旁的馬車疾步而去。
馬車夫詫異地看著裴卿,這個一向淡然從容的國師,如今卻滿眼的驚惶無措:“大人……”
裴卿聲音嘶啞:“回府!”
李端被人匆忙從偏院帶到客房時,本以為是藥丸失了作用,裴卿麒麟蠱發作,卻未曾想到了臥房,看見的卻是安然無恙的裴卿,以及……失去意識躺在床榻上的薑斐。
他忙上前,替薑斐號了脈象。
“不是已經用藥壓製,為何還會毒發?”裴卿啞聲道。
李端站起身,看了眼薑斐,神色複雜。
“說。”裴卿陡然作聲。
李端後背一寒,輕歎一口氣:“大人今日可曾出城?”
裴卿怔然。
李端見狀,便知他已經出城,低頭道:“那解藥,是長寧公主一味毒一味毒試出來的,如今昏迷,乃是其中一味毒藥刺激到了寒花毒,誘使其毒發。”
薑斐,為他,試毒。
裴卿指尖劇烈顫抖了下。
那不過三個時辰的解藥,是薑斐替他試出來的。
這便是她所說的驚喜?
所以前段日子,她才會鮮少出現他麵前,哪怕出現,也是臉色蒼白?
她為他試毒。
可他不過在利用她啊!
“可還能救?”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李端看了眼薑斐:“隻能暫且壓製了。”
裴卿喉結緊縮了下,沒有說話,隻看著李端為她施針、用藥,看著她躺在那裡,毫無生機。
不知多久,李端出去了,周圍的下人也出去了。
裴卿安靜地坐在床邊,卻隻覺腦中空蕩蕩的,全部思緒被病榻上的薑斐占據。
一旁的枕下,一卷書露出了一角。
裴卿伸手將那卷書抽了出來,遲疑片刻,徐徐翻開。
上麵一頁頁均是是薑斐記下的心事——
“今日吃的茭白與薑,好難吃啊!”
“我喜愛那件紅衣,可是裴卿不喜歡。”
“桃枝很香,我卻覺得自己不喜歡聞這個味道。”
“裴卿喜歡的,隻是以前的我吧,那我變回以前可好?”
“……”
裴卿一頁頁翻著,翻到後來,眼眶陣陣酸澀。
他用力地呼吸著,將書頁合上,眼眶通紅。
她為何對他這般好?
隻是因為失憶?因為睜開眼看見的是他?因為他是她的準駙馬?
可為什麼開始嫉妒她曾經對楚墨做的一切,為什麼會害怕她恢複記憶?
如果沒有楚墨,是不是……最初在一起的便是他們?
那薑蓉蓉呢,薑蓉蓉於他而言,又代表什麼?
門外一陣極輕地敲門聲。
裴卿身軀一僵,良久垂眸收拾好情緒,方才轉身而出。
床榻上,薑斐聽著關門聲,唇角微微翹了翹。
裴卿好感度:70.
門外。
裴卿看著眼前侍衛,聲音嘶啞:“何事?”
侍衛道:“大魏那邊的探子打探到確切消息了,攝政王楚墨將帶著薑姑娘回京,千真萬確。”
裴卿怔。
薑蓉蓉和楚墨,回來了。
……
大魏國都。
暗衛越過王府高牆,徑自飛向書房。
“王爺。”
楚墨聽著門外的聲音:“進。”
暗衛應聲而入:“王爺,有長寧公主的消息了。”
楚墨拿著毛筆的手一頓,一滴墨落在折子上,他垂眸輕應一聲:“嗯。”
之前幾次探究不到,像是被人藏匿了起來,如今,終於有消息了?
“之前曾有人挾持人質,威脅裴卿出城,長寧公主曾在裴卿倒下後,將裴卿帶了回去。”
楚墨手指顫了下,最終將毛筆放在一旁,聲音微緊:“有人挾持她?”
“不是,”暗衛忙道,“挾持的隻是尋常百姓。”
“然這段時日,長寧公主似乎一直待在國師府,寒花毒暫被壓製。”
楚墨再未多言,隻安靜坐在書案後。
想到那個老者說的話,血絲蠱,養一隻萬分艱難,除非......
隻是......她又和裴卿糾纏到一塊了嗎?
就像以前在公主府,因他的不理會,怒而去找彆的男子,以為他會吃醋一般。
她找誰不好,偏偏去找裴卿。
當初她為了他,寧願作廢和裴卿的婚約,以為他會真的相信她會移情裴卿?
總是這些手段。
可是心中卻莫名的竊喜。
“楚墨呢?”門外一陣嘈雜聲,夾雜著薑蓉蓉的聲音。
楚墨回神,看了眼暗衛。
暗衛了然,閃身消失在窗口。
楚墨剛要站起身,餘光卻突然瞥到一旁的軟榻——他特意命人安排的。
和當初在公主府的書房,一模一樣的軟榻,甚至包括榻旁的矮桌,以及桌上的糕點。
隻除了……那個曾躺在上麵的女人。
書房門打開,薑蓉蓉站在門口:“楚墨。”
楚墨回神,看向她,頷首笑道:“有事?”
薑蓉蓉抿了抿粉唇,這幾個月,他待她很好,尋來了解毒的血絲蠱,從未強迫過她做任何事,下人對她的要求幾乎有求必應,便是她去臨城閒逛,他也派侍衛保護。
這是在清冷的阿卿身邊得不到的。
她的心不是石頭做的,自然會軟。
可是,楚墨卻也鮮少再與她說話,他總是一人待在書房中。
她一個人快要瘋了。
“我想回大燕。”薑蓉蓉說完,便緊盯著楚墨的神色。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想看到他怎樣的反應。
是不悅?還是勉強同意?亦或是……吃醋?
然而楚墨卻沒有反應,他隻是沉吟片刻,神色恍惚了下,目光怔怔看了一旁的軟榻,而後點頭:“好啊。”
薑蓉蓉愣住。
楚墨又道:“明日便啟程。”
薑蓉蓉直到第二日,仍舊是怔忡的。
她沒想到楚墨會欣然同意,更沒想到會如此快的便回程。
甚至他不與她同乘一輛馬車。
他就像……一直在等,等著有一個人開口回大燕。
而另一邊。
楚墨安靜靠著馬車,手不覺緊攥著。
他已經想過無數種薑斐看見他的可能。
也許會眼眶通紅地盯著他,也許會拿著長鞭對他大發一通脾氣,更也許會恨他怨他……
但都無所謂。
他想讓她知道,她的那些讓他吃醋的手段,都沒有用。
沒有她,他也無妨。
這些時日糾纏他不休的記憶,糕點、糖人、孔雀釵,文燈、對他的保護、一日三餐,那句“不要嫁給皇帝”的戲言……
對他而言,都如過眼雲煙。
他……很好。